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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清朝官員買十三次全票進場,在東京博覽會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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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戰爭后,清朝經常選派官紳赴日考察教育、工商業等等制度實務。在以總結異邦制度精神為主旨的官樣報告之中,楊芾詳細記載在百余天之中去了東京上野公園十七次,“花街”淺草八次。這其中,有十三次是買票入場去看上野公園內的東京勸業博覽會。

1907年4月6日,陸軍部郎中楊芾開始他為期一百零六天的東瀛之行。甲午戰爭之后,清朝上至朝野下至民間均認為應當大力效仿日本明治維新之路,官方經常選派官紳赴日考察教育、工商業等制度實務。歸國之后,官員例行向派遣方提交考察報告,以日記體的形式詳述在日所見所聞。在這些以總結異邦制度精神為主旨的官樣報告之中,楊芾的《扶桑十旬記》更富于私人化敘述,詳細記載在百余天之中去了東京上野公園十七次,“花街”淺草八次。這其中,有十三次是買票入場去看上野公園內的東京勸業博覽會,楊芾“流連風景,頗會于心”。

一個清朝官員在東京逛博覽會,他看到了什么?博覽會的什么事物吸引著他?

1907年4月12日車抵東京客棧,才安頓下來三天,楊芾就約友人往上野看博覽會去了。《扶桑十旬記》中說:“日本自明治十年仿西洋各國之法,開勸業博物會于上野公園,鼓舞工商,力圖進步。”這里說的是,有見于歐洲興起的世界博覽會推進工業文明之神效,日本政府到1873年維也納世博會取回西經,以世博會為模板,明治十年(1877)日本第一屆內國勸業博覽會在上野舉行。所謂的“勸業”,正是“鼓舞勸勉”之意,至1904年,明治政府總共舉辦了五屆內國勸業博覽會,主要展示和銷售國產的機械、農業等產品。

日本產業技術史上許多標志性事物,都是首先在勸業博覽會上展出,博取個開門紅,然后才向市場推廣。日本第一輛路面有軌電車,1890年在第三屆勸業博覽會首次展出之后,開始在東京市區運行。楊芾一到東京,給他帶來最直觀震撼的就是這種現代化城市交通,4月13日記:“東京電車絡繹,自晨至夜半,來往不絕,行人稱便,車有黃色綠色紫色區別,各行地段……登車買票,無論遠近,每人五錢,合中國五十文。”1907年行駛于上野公園的電車是一五〇型號,由兩個二十五馬力的電動機驅動,長約二十五尺,載客量四十人。有了如此方便快捷的電車,楊芾才可以半天時間參觀東京帝國大學等例行觀摩點,剩下半天時間用來四處閑逛。

前五屆內國勸業博覽會皆由明治政府主辦,從第六屆開始,東京府決意借用民間資本獨立承辦,也就是楊芾所見的這次東京勸業博覽會。原定會期從3月20日至7月31日,后來又延長到8月25日,比往屆多出四十天。在上野公園十七萬平方米的范圍之內,設立了三個會場,十九個分館,規模之大,前所未有。

勸業博覽會出版了各式各樣的一覽圖、地圖、號外,今天在神保町舊書店還能時不時翻尋到。每逢星期天,博覽會主辦方就會印發《東京勸業博覽會案內》,一圖在手,全日本火車時刻表、東京電車路線圖、各分場和分館介紹、各大商號廣告,悉數掌握。楊芾極為贊許這樣的繪圖意識:“日本各事,均有圖繪,俾愚民易于通曉,誠教育之良法也,且商人亦易于獲利。”

這次博覽會一共錄得六百八十萬兩千七百六十八人次入場,六這是什么概念?1908年東京府統計人口總數為兩百十八萬人,要達到六百八十萬人次,除了全城出動之外,各地上京觀景的外地人肯定也不少,此外就是像楊芾這樣貢獻了十三次全票的外國人。勸業博覽會的新奇內容吸引游客之外,門票價格合理也是因素之一。楊芾記道,一張總入場券,可裁開分用,“購券十錢,未滿十二歲及軍人學生五錢”,逢星期天和大祭日則加五錢。十錢的門票有多便宜?當時雞一只約一圓(一百錢),楊芾雇人洗衣服,每件三錢,等于清國的三十文。而當時東京宿舍費是多少?“月費十三圓有奇。”也就是說,楊芾少洗三件衣服少吃半條魚就可以看一次博覽會,而一百零三年后的上海世博會普通門票是一百六十元,可以吃多少魚又可以洗多少件衣服?

一百零七年前的博覽會入場券,今天還有藏家珍藏著。除了楊芾提到的三聯票,此外還有“夜間觀賞券”,單售五錢,這是進入第二會場觀賞不忍池夜景專用的。這一年的博覽會夜景,是明治時代集體記憶的經典場景,因為歷史上第一次,不忍池籠罩在通明電燈之中。

日本國產燈泡是1890年第三次勸業博覽會上由三菱會社研發推出的,憑借三次博覽會的成功展示,三菱作為日本電氣文明主導者的企業形象已深入民心。1907年的勸業博覽會,三菱會社再接再厲,獨力建造一座西洋建筑三菱館,甚至拿出三萬五千顆燈泡,把不忍池邊一字排開的臺灣館、外國館、三菱館、瓦斯館都連上電線。一連四個月,不忍池變成了燈火通明的不夜天。民眾紛紛夜訪博覽會,為古老不忍池中的現代燈光倒影驚嘆喝彩。明治時期國民作家的夏目漱石也把不忍池夜景寫進小說《虞美人草》中,男主角宗近君追求女生,特地花十錢買了兩張夜間券,到霓虹燈倒影里談戀愛。

當時的報章將博覽會夜景賦予“文明象征”之意義,連篇累牘地報道。1882年東京銀座架起第一座弧光燈,日本由此進入電氣文明時代,到楊芾們造訪日本時,東京的街道已經實現了電氣照明。剛剛從1907年入夜便一片漆黑的北京城出來,見到東京“一路市廛檐際,密排電燈”,可以想見清朝官員在燈光如晝的電氣文明面前受到的震撼。

楊芾十三次買票入場去看什么?十七萬平方米的會場實在是太大了,他每次去,只是專攻一個會場,比如4月15日第一次入場他就直奔第二會場的器械館,爾后的兩個月間,他又五次到第二會場,細細觀察制鹼機、抽絲機、礱米機、切面機、制衣機、印刷機各種新型機器的工作原理,感嘆“均較人工捷逾百倍”。

6月3日,楊芾到第一會場補游農業館,見到有一處集中羅列稻粒、豆、麻、茶、蠶種、漁家用物、農家用物之類的百姓日用品,“乃嘆日人設博覽會,非徒炫華麗、廣商業,且藉以開民智,俾之增見聞也。中國當仿而行之”。

廣商業,開民智,增見聞,楊芾總結的三點,確實是明治時期博覽會的精髓所在。勸業博覽會上林林總總的國產機械,絲毫不遜色于外國館的進口器械,這便是明治政府推行了三十年“工業立國”之國策結出的碩果。為了激發國民對于工商實業的熱情,博覽會將全世界的工業文明成果陳列在一起,1904年游日的江寧候補道官員許柄榛在其《甲辰考察日本商務日記》中極力推崇日人將博覽會辦成商戰預演場的辦法:“見其萬貨列陳,比較優劣,以激動商戰者之心志。吾知彼國工商游歷其境,敵愾之心勃然發焉,求勝之情油然生焉,孰不思發明新制度、力爭上游乎?”

經歷甲午戰敗、庚子事變、日俄戰爭三次沖擊的清朝官紳,到了氣象一新的東瀛所感受到的震撼,一定是今天的我們難以感同身受的。而他們的考察日記中屢屢提到的一些場所,如果不細細考究,我們也很難重返歷史現場。1903年被袁世凱派往日本考察教育的王景禧在其《日游筆記》寫道:“晚至本鄉勸工場,百貨雜陳,電燈照耀如晝。”王氏在日五十多天里,六次到勸工場“考察”,換成今天的說法就是,清朝官員王景禧利用公務考察之便,六次到東京銀座高級商場購物,而且是在晚上。

勸工場,就是勸業場,明治時期的綜合百貨商店。1877年上野舉辦第一屆內國勸業博覽會,這次博覽會留下大量的展品和產品,主辦方就在東京蓋了一個“東京勸業場”做一次清倉大甩賣。借著勸業博覽會的東風,勸業場的生意十分火爆,于是1878年至1903年,東京一下涌現了二十七家勸工場、勸業場、勸商場,其中以1888年開業的“九段勸業場”規模最大,成為此后三十年的東京時尚坐標。

勸業場把全國著名商號集合于一處,商品一一明碼標價并且陣列開來,晚上繼續營業,方便極了。清朝官員楊芾對此更感新奇,日記中記載他幾乎逛遍了東京的勸業場,認為“可以鼓舞商業、比較工藝”。雖然日記沒有記載他買了什么,但一見招貼必入之,等到他半天時間里在方圓不到一公里之內連見三個勸業場,終于產生審美疲勞,小發牢騷道:“何勸業場之多也!”

1900年代極力仿效東瀛的清政府,曾于1905年在北京設立勸工陳列所,附設勸業場(即今前門勸業場)。此前,1902年張之洞在武漢創辦兩湖勸業場,1907年,袁世凱在天津中山公園建成勸業會場,1909年成都勸業場開張,那是一個大江南北仿效日本勸業的年代。京官楊芾到東京勸業場,不止“逛”,他還觀察日人招徠生意的手段——當日在東京勸業場買足三十錢,即獲“福引券”一券參加抽獎,抽得一張紙條,“條內有字,可另得貨物,貴賤無定,蓋招徠之意也”。

1907年東京勸業博覽會創下六百八十萬人次入場的新紀錄,首先歸功于夜景和華麗的陳列,還有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娛樂設施——摩天輪、水上滑梯。

1893年世界上第一臺摩天輪在芝加哥聳立,鋼鐵巨人的形象頓時成為日本人眼中機械文明的象征。時隔十四年,不忍池的入口處,日本國產的摩天輪(日語稱為“空中觀覽車”)矗立起來,十八個座艙,高八十尺(約合二十二米),在當時已是東京第一高度。盡管登上觀覽車的成人門票要花十五錢,比博覽會總門票還多出五錢,游客還是愿意排著長隊掏錢上車,在空中盡覽東京。

摩天輪票居然比總門票還高,這是因為這一屆博覽會不再是國家行為,它更多地依賴民間資金來籌劃組織。“藉以開民智,俾之增見聞”,那是官方的期待,而從民間的立場,玩得開心的“余興節目”才是重點。散布于三個分場的水族館、娛樂館、不思議館、水晶館、自動活動寫真館,反倒是此次博覽會的人氣場館。楊芾雖然把六次游覽時間放在器械館,其他的七次,他到娛樂館看“木人跳舞,婦人在電氣中衣分各色”,到不思議館觀看被視為“幻術”的無線電報、X光、火藥表演等,又到世界周游館,在各國都城港口險要的“活動大寫真”(小電影)中恍惚實臨其地。

最能體現1907年勸業博覽會的新時代風貌的,莫過于不忍池上五十尺長(約十三米)的“進水戲”水上滑梯。這一從歐洲引進的新型水上運動,被是年海報稱為二大余興,花上二十錢,游客便可坐在飛艇內飛速地直插水面,享受驚險刺激的現代體驗。

1907年7月2日,楊芾最后一次參觀博覽會,他在上野站下電車時,遺失了票夾,“不自知也,甫行數十步,有同車人追呼送還,可感可佩”。那天楊芾還在勸業博覽會場外見到幾個大漆板,將某日拾得游人遺失物件,標明于上,并注明是何式樣,令人來領,無隱匿者,亦無冒領者。由博覽會貼心的公共服務設施引申開去,楊芾感嘆說:“比諸古者道不拾遺之風,或猶未能企及,然束身自愛,恥為茍賤,不愧禮儀之邦矣。”

這一天的見聞,在楊芾的東京記憶中定格。廣商業,開民智,增見聞,是為一個清朝官員的現代博覽會記憶。

本文作者吳真,文載2014年11月23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原標題為《一個清朝官員的東京博覽會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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