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爾皮茨原指望外交部能在緩和英德關系方面做出配合,使海軍安然度過大海軍建成前的危險時間窗,不曾想德國政客在拉攏英德結盟方面走得過急過快,反而使英國懷疑柏林有意束縛自己的行動自由。1897—1904年德國的“世界政策”(Weltpolitik)本來是為海軍計劃打掩護的,給人的感覺卻是威廉二世真有明火執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野心。英國政府在審時度勢之后,在1904年毅然與法國達成協約,以東地中海和北非的控制權換取兩國全面和解,將地中海的部分艦艇撤回本土周邊。此前經由與日本的結盟,不列顛在遠東的安全義務也已經大大收縮,節省下的資源正可用于海軍軍備擴充。而德國策劃的拉攏沙俄結成大陸同盟、以制衡英國的計劃,卻由于俄國無法擺脫對巴黎的財政依賴而落空。“風險理論”賴以自證的第一條假設已經破產。
1906年2月10日,安裝10門單一口徑主炮、以蒸汽渦輪機驅動、日后還加裝了集中式火控設備的“無畏”號戰列艦在英國下水。這艘由時任第一海務大臣費舍爾力排眾議建造的劃時代軍艦同時也是一個陷阱:如果德國迎頭追趕、建造同一類型的新主力艦,則提爾皮茨之前竭力掩飾的德國海軍計劃系針對英國這一動機就會暴露;英國政治家和公眾不會再對英德聯合抱有任何期待,只會群情激憤地贊成擴建海軍對抗德國。如果德國繼續按部就班地建造《第二次海軍法案》列入的那些舊式前無畏艦,它在海軍技術方面就沒有任何優勢可言,“風險艦隊”的軍事價值也將大幅度縮水。
提爾皮茨果然中計:他在1906年5月敦促國會通過了《第二次艦隊法第一補充案》,將1906—1907財年開工的4艘戰列艦改為按無畏艦設計建造,這就是德國第一型無畏艦“拿騷”級。由于設計較為倉促,19000噸的“拿騷”級依然保留了舊的往復式蒸汽機動力,航速19.5節,12門口徑較小的11英寸(280毫米)主炮安裝在6個雙聯炮塔內,每舷只能同時使用4個炮塔,在航速、穩定性和火力上相較“無畏”號都不占優勢。鑒于英國同時還在建造擁有無畏艦級主炮和裝甲巡洋艦高速的“無敵”級戰列巡洋艦,《第一補充案》還決定在1907—1909財年每年開工1艘安裝8—10門11英寸主炮的“大型巡洋艦”,即德國最早的戰列巡洋艦“馮·德·坦恩”號、“毛奇”號和“戈本”號。
在戰列巡洋艦問題上的亦步亦趨,恰恰暴露了提爾皮茨的戰略規劃已經徹底失去準星。英國建造戰列巡洋艦的初衷,并不是派遣其參加主力艦決戰,而是要在全球貿易航線上迎擊列強火力較遜的裝甲巡洋艦,以確保商路暢通以及殖民地的安全。海外利益有限的德國,對此本不存在迫切需求。然而提爾皮茨擔心充當德國戰列艦部隊前哨的偵察分隊(由裝甲巡洋艦組成)可能被這種新艦所摧毀,執意要求做出回應。結果,德國的戰列巡洋艦實際變成了一種攻防皆有瑕疵的縮水版戰列艦:航速和火力皆不及英國的同類型軍艦;防護雖然有所加強,但仍無法抵御正規戰列艦主炮的直擊。然而其建造成本卻節節上升,性價比變得極低。
1908年3月,《第二次海軍法第二補充案》也獲得德國國會的批準。它把1908—1912財年(上半年)開工的無畏艦總數從7艘增加到了12艘,并決定在1910—1913財年繼續維持每年新造1艘戰列巡洋艦的規模。其中,1908—1909財年開工的無畏艦為4艘“赫爾戈蘭”級,它們沿用了“拿騷”級的炮塔布局和動力系統,但艦體及主炮口徑更大(12英寸),航速提升到20.3節。1909—1911財年開工的5艘“皇帝”級則換裝了蒸汽渦輪主機和新型魚雷發射管,5座雙聯裝12英寸主炮塔皆可向對舷方向射擊。“皇帝”級的問世,意味著海軍競賽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到1912年5月,帝國議會又通過了《第二次艦隊法第三補充案》,決定在1919年之前把一線戰列艦的總數增加到4個分隊、共41艘,為此又在1912—1913年開工了4艘“國王”級。它們可以視為“皇帝”級的放大,5個12英寸炮塔模仿英國超無畏艦的布局、全部布置在艦體中心線上,水下防御與重點部位的裝甲也得到進一步加強。到1914年一戰爆發前夕,德國海軍已建成包括4艘“拿騷”級、4艘“赫爾戈蘭”級、5艘“皇帝”級和4艘“國王”級在內的17艘無畏艦,從“馮·德·坦恩”號到“德弗林格”號的5艘戰列巡洋艦(2艘在建)和大型巡洋艦“布呂歇爾”號,以及5級共22艘前無畏艦。
“奢侈品艦隊”
盡管提爾皮茨曾經樂觀地估計,憑借德國在重工業方面的后發優勢,英國在海軍競賽初期的技術代差將被迅速超越,但事實卻并不盡如人意。作為海上常勝之國,從無畏艦競賽一開始,英國就根據日俄對馬海戰的經驗,確立了一條宗旨:艦隊整體戰斗力確保必須以火力和航速優勢作為基礎。
為此,從“無畏”號開始,英國戰列艦的主炮口徑和單舷彈藥齊射量長期超過同時期德艦的10%;編隊中最慢戰列艦的航速也被設定在高于德艦的21節,以實現機動協同和火力協同優勢。換言之,英國戰列艦分配在主炮和動力系統方面的重量長期超過德艦;作為犧牲,其裝甲總重通常會比德艦低5%—10%。但在英方看來,對軍艦非致命部位的防護屬于多余行為,因為其依舊無法抵擋大口徑炮彈的直擊;只需將“要么全部,要么沒有”(All-or-Nothing)的理念發揮到極致,優先確保對重點部位的集中防御,生存性仍可獲得確保。
而德國在戰列艦的總數上始終處于劣勢,不得不更強調其抗打擊能力;由于其主力艦的主尺度、火力和航速均遜于英方,攜帶的燃料也較少,反而造成了防護設計上的便利,可以減少舷側主裝甲帶的長度,并在次要部位施以輔助防護。日德蘭海戰中,2艘德國戰列巡洋艦雖遭受重創、仍能避免沉沒,證明了其防護設計的優點。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受傷德艦的主裝甲帶已經為英方重炮所貫穿,僅僅是彈藥沒有發生殉爆,又暗示了其生存能力終究較為有限。
不僅如此,德國作為陸海復合型國家的地理缺陷,先天限制了其可以投入海軍競賽資源的規模。在和英國進行海軍軍備競賽的同時,德國還須準備好實現施里芬伯爵的西線速決戰計劃,擊敗法俄這兩個陸上對手。為此,柏林從1893年起就努力增加一線兵員的數量,花在陸軍建設上的開支也是水漲船高。
為了應對提爾皮茨《第二補充案》,英國國會在1908年果斷決定將1908—1911財年列入的主力艦建造數量增加到20艘,年均5艘,超過德國的4艘(3艘無畏艦加1艘戰列巡洋艦),更遑論英國主力艦的基數本來就足以壓倒德國。而從1909財年列入的“獵戶座”級開始,英國將新造戰列艦的主炮口徑一舉提升到13.5英寸,全部炮塔都設置在船體中心線上,此所謂“超無畏艦”,對德艦的火力優勢進一步放大。而德國一直到戰爭后期為止,仍在使用12英寸口徑主炮的戰列艦作為艦隊基干。1912年丘吉爾出任海軍大臣后,皇家海軍將新一代主力艦的主炮口徑進一步抬高到了15英寸,并決定為新艦換裝全燃油鍋爐、將航速提高到25節。按照新設計建造的5艘“伊麗莎白女王”級超無畏艦于1912—1913年相繼開工,它們擁有8門15英寸(381毫米)主炮、13英寸主裝甲帶和超過23節的速度,成為綜合戰斗力壓倒所有德國戰艦的高速戰列艦。1914年8月戰爭爆發之際,英國擁有無畏艦24艘、前無畏艦38艘、戰列巡洋艦10艘,另有12艘無畏艦在建,超過德國近一倍,在海軍競賽中取得完勝。
而德國為獲得“第二大海軍”虛名付出的財政代價,則是海軍預算額度在1906—1914年上漲了105%,同期英國海軍預算僅增加28%。到1909年為止,同級別德國無畏艦的建造成本要比英國高20%以上。戰列巡洋艦競賽的出現,更分散了德國造船工業的人力和技術潛力。加之此際歐洲安全形勢惡化,柏林不得不把大部分財力用于陸軍的擴充和備戰,在海軍競賽方面已屬有心無力。1905年德國軍費開支比英國要低35%,而到1914年大戰爆發前,柏林在防務上的開銷已經超過英國40%,卻依然不足以保證安全。
大戰爆發其實是提爾皮茨最不愿看到的情況——“風險艦隊”原本就不是為作戰創建的,當真正面臨與英國決一死戰的狀況時,德國可資借鑒的行動模式依然是馬漢的制海權理論,但這在缺乏數量優勢的情況下是沒有可行性的。
由于德國戰列艦在航速、續航力和火力方面都不及英國對手,倘若公海艦隊不顧航程限制、向北進擊斯卡帕灣,極有可能在開闊水面被優勢對手圍毆。1916年日德蘭海戰中,公海艦隊在先發制人實施伏擊、并取得若干戰術成果的情況下,依然被大艦隊主力兜捕并加以痛擊,只得縮回基爾港,繼續在北海坐井觀天。當時擔任公海艦隊第1戰列艦分隊首席參謀、戰后成為著名海軍戰略家的沃爾夫岡·魏格納譏諷說,“北海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將是一個死海,赫爾戈蘭灣就是死海里的死角”。而德國海軍只能困在死海里等死。
1918年11月21日,公海艦隊殘存的5艘戰列巡洋艦、9艘無畏艦、1艘輕巡洋艦以及49艘驅逐艦垂頭喪氣地駛入蘇格蘭的福斯灣,向協約國艦隊投降。7個月后,它們中的絕大多數在斯卡帕灣打開通海閥,安靜地傾覆在淺灘上。誠如丘吉爾所言,在20世紀初的歐洲,一支強大的戰列艦對英國而言是生命所系,對德國卻只是奢侈品。威廉二世和提爾皮茨輕狂地將國家命運系于一件奢侈品,最終招致了始料未及的后果。
“提爾皮茨敲進他那些軍艦的每一顆鉚釘,都在促使不列顛帝國每一行業、每一地域那成千上萬最有能量的人在看法上統一起來。基爾和威廉港鏗鏘作響的鐵錘打造出的竟是將來抵抗德國的國家聯盟,德國最終也將被這個聯盟所顛覆。”(丘吉爾:《世界危機》第一卷)
文/劉怡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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