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軍營在時代更迭中的焦躁和新一代士兵的獨特意識,集體主義和無私精神在后克里斯馬時代的松動,還表現在旨意含混的只言片語之中。在影片中,劉國強的同鄉郝小園將閱兵訓練視為服務國家的義務。但和為了國家使命、割舍個人私情的革命先輩不同,郝小園認為,通過閱兵訓練對國家義務的履行本身就是對連隊這個大家庭的回饋。在他的意識中,連隊首先不是基于使命和服從的“戰斗集體”,而是一個兄友弟恭、相互扶持的生活世界。在這個理想世界里,親情、鄉情和手足之情,才是維系士兵對國家忠誠的基石,正如排長江俊彪在洗澡時給指導員孫放提出的問題(小孫,北京到底是個啥樣呀?),“國家”在《大閱兵》中與其說始終在連隊家庭生活中隱而不見的核心,不如說只是一個個“外省青年”出于機緣巧合、產生交集的陌生人。
時代可能真的變了。在一段表現烈日下軍姿訓練的鏡頭中,我們看到的不再是汗如雨下卻仍屹立不倒的鋼鐵士兵,或是悲壯旋律中與自我不懈斗爭的英雄容顏,張藝謀讓我們看見,飽受烈日炙烤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又不斷被擔架抬回營地。對這個飽受爭議的鏡頭,陳凱歌在一次采訪中如此回應:“我想借這部電影追問一個問題,個體能否在洪水猛獸般的集體權力面前生存,還是注定就此毀滅?我的結論是,個體必將毀滅。”
陳凱歌將閱兵視作“將個體合成為群體的過程”。在這一語境下,他對集體主義的懷疑使閱兵故事的重述,也就間接轉化為對閱兵本身的拷問:對“愛國精神”的追求,是否有必要以士兵靈魂與身體的痛苦為代價?有沒有一種理由或者使命,足以使人類身體的機械化成為正當的存在?從陳凱歌的自白來看,閱兵在他眼中,或許只是國家控制士兵身體的裝置,無論是領袖在場之時、還是謝幕之后。而“時代變了”,也只是釋放閱兵本質的一個契機。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一個時代文本的《大閱兵》,同時持有跳出時代的野心。
不過,在故事的最后,《大閱兵》仍然在保留了一定程度的和解。為了閱兵的順利進行,故事中的人物再次回到了我們熟悉的命運模式之中:心存不滿的呂純回到了訓練場,發燒上陣的劉國強住進了醫院,身患重病的老連長李偉成則在最后一刻放棄了受閱機會,以求連隊在閱兵中有最佳表現。
對他們來說,閱兵已不再是一場事關宏旨的使命或者訓練,而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大時代中無可回避的平乏生命和精神寄托。政治的藝術化,因此就不再是藝術政治化的同題,而是所有人生活歷程中無從驅趕的幽靈。
劉亦凡整理自:The Charisma of Power and the Military Sublime in Tiananmen Square,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70, No. 2, 2011. 作者:Haiyan Lee 來源:東方歷史評論
轉載請注明:北緯40° » 80年代閱兵故事:超凡領袖的遠去與無名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