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西方文明的另一個困惑是,四分五裂似乎是其一個與眾不同的特征。2000 年來臨之初,很多美國評論人因為“逐漸變寬的大西洋”——“冷戰”時期將美國和西歐同盟團結在一起的共同價值觀正日益破裂——而牢騷滿腹。在亨利?基辛格擔任美國國務卿時,當美國政治家希望與歐洲對話時,他該給誰打電話的問題如果比以前更明確了的話,那么,如今誰代表西方文明拿起話筒溝通的問題則更難回答了。然而,美國和“老歐洲“之間目前的裂痕,與過去它們在宗教、意識形態,甚至在文明本身的意義上的鴻溝相比,其程度還較輕,關系還算和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聲稱自己是為更高層次的文化而戰,是為了抗擊俗氣的、強調物質主義的英法文明(文化與文明的區分是由包括托馬斯?曼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內的學者所作出的)。但是,德國在戰爭第一階段焚燒魯汶大學圖書館并即刻處死比利時平民的做法,是難以調和這兩種文明的。而英國宣傳者反過來將德國人貶為為文明社會所不容的“野蠻人”,并將這場戰爭稱為獲取自由獎章的“捍衛文明的大戰”。如今,我們對“西方”整體文明的探討,比在1918 年時探討來得更有意義嗎?
最后,值得我們記住的是,西方文明此前已式微并沒落過一次。歐洲、北美和近東地區各處所留存的羅馬遺跡,就能充分地說明這一點。西方的第一個版本——西方文明1.0——在所謂的“新月沃地”(從尼羅河峽谷一直延伸到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交匯處)誕生,在雅典民主政治和羅馬帝國時達到鼎盛。我們當今文明的關鍵要素——不僅涉及民主政體,還包括體育競技、算術、民法、幾何學、古典建筑風格,以及現代英語中比例極大的單詞——都起源于古老的西方。在其鼎盛時期,羅馬帝國體制的完善程度之高,令人稱奇。谷物、制造品和錢幣在從英國北方直到尼羅河上游地區的經濟范圍內流通,學術研究欣欣向榮,有頒布的法律,有醫學,甚至還有如同羅馬圖拉真廣場的購物商場。但是,這個版本的西方文明逐漸衰落,并在公元5 世紀時因為蠻族的入侵和內部的分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衰亡了。在一個世紀的時間內,龐大的帝國大都市羅馬塌毀沒落了,引水渠道已破敗不堪,五光十色的市場被遺棄。如果沒有拜占庭圖書館的支撐,沒有愛爾蘭的僧侶,沒有羅馬天主教堂的主教和神甫——也不應忘記阿拔斯?哈里發所起的作用,古典西方學識將會喪失殆盡;如果沒有他們的維護和指引,西方文明將不會在推動文藝復興的意大利重新煥發生機。
西方文明2.0 即將面臨的命運是式微和衰亡嗎?從人口學的角度看,西方社會的人口長期來都只占世界總人口的少部分,如今,其人口規模顯然在減少。美國和歐洲經濟體曾經傲視全球,現在,它們真的面臨著被中國在20 年甚至10 年內超越的風險,而巴西和印度與中國的距離也不會太遠。在從伊拉克到阿富汗的大中東地區,西方“硬實力”似乎在苦苦地勉強支撐,情形正如就自由市場經濟政策達成的“華盛頓共識”逐漸瓦解一般。始于2007 年的金融危機也似乎表明,強調實施以債務拉動零售的療法的消費社會,其核心思想存在著根本缺陷。曾經似乎是西方事業關鍵的以勤儉節約為特色的新教倫理,全都消失了。同時,面對新世紀即將到來的環境大災難,西方精英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之中。
而且,西方文明似乎也對自身失去了信心。從1963 年斯坦福大學開始,不斷有知名大學停止為大學在校生開設經典的“西方文明”歷史課程。中學也一樣,西方崛起的宏大歷史也逐漸遭遇冷落。“得益于”教育學者以“新歷史”之名提升“歷史技能”而非灌輸知識的狂熱,再加上教學大綱改革流程所造成的預期之外的后果,太多的英國中學生中學畢業時,竟然只知道一些毫無關聯的西方歷史片段:亨利八世和希特勒,還了解一點兒有關小馬丁?路德金的歷史。針對一所知名英國大學歷史系一年級學生展開的調查表明,只有34% 的學生知道(西班牙)無敵艦隊進攻英國時,英國君主是誰;只有31% 的人知道布爾戰爭的地點;只有16% 的人知道指揮滑鐵盧戰役的英軍指揮官是誰(認為是尼爾森而非威靈頓的人數比例比知道的多一倍);而且,只有11% 的人能說出19 世紀的任何一個英國首相的名字。在對11~18 歲的英國少年所進行的類似調查中,17% 的人認為克倫威爾參加了黑斯廷斯戰役,有25% 的人把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于哪個世紀搞錯了。此外,在說英語的世界,認為他們該學習的是其他而非自己的文化的人大有人在。1977 年隨航海家宇宙飛行器被送往外太空的音樂樣本,特別錄制了27 支音樂,其中僅10 首出自西方作曲家之手,其中,不僅包括巴赫、莫扎特和貝多芬,還有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查克?貝里和盲人威利?約翰遜。大英博物館館長于2010 年主持了“從100 件物品中”看世界歷史的節目,那100 件物品中僅有30 多件是西方文明的產物。
然而,自1500 年以后,世界其他地方都在逐漸為西方所征服是不爭的事實,如果有哪種版本的世界文明史對此輕描淡寫,那就是偏離靶心了,因為這部分內容是最需要闡釋的。直截了當地說,在基督降臨后的第二個千年的后半葉,西方的崛起是極為突出的歷史現象。這是構成現代歷史核心的歷史。或許,這是史學家得著手解決的最為復雜的難題。而且,我們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才去解決這個難題。因為唯有找到西方主導全球背后的真實原因,我們才有可能較為準確地預測我們所面臨的日益迫近的式微和衰亡的危險。
撰文: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
翻譯:曾賢明、唐穎華《東方歷史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