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制約中美互信的根源是什么?如何從戰略文化差異理解中美關系?2014年5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推出了《戰略再保證和決心:21世紀的中美關系》一書,嘗試以一種獨特的視角闡釋上述問題,給我們以答案。該書的兩位作者分別是詹姆斯?斯坦伯格和邁克爾?奧漢隆,前者曾擔任奧巴馬政府的常務副國務卿,后者為布魯金斯學會的高級研究員。兩人既有深厚的理論功底,又有處理中美關系的實戰經驗,他們對中美關系的看法值得我們細讀與深思。
美國對中美關系緣何不自信
21世紀,國際政治領域發生的最大變化就是中國崛起。如今,中美實力對比已經發生改變,這種改變帶給中美關系的影響是廣泛而深刻的,可以說,中美關系已經告別了自尼克松訪華以來的“好日子”,進入到一個新的時期。過去,中美實力差距明顯,美國在中美關系中擁有更大的主導權。但如今,中美之間實力差距被不斷拉近,兩國關系演變為“強―強”狀態。作為崛起國,中國擁有更大的機會和空間去追求國家利益,美國在中美關系中正在喪失主導權,兩國都在尋找新的平衡點,中美關系進入了新的、“痛苦的磨合期”。
圍繞守成國與崛起國之間的關系,美國學界一直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觀點認為,守成國有意阻撓挑戰國的崛起,不會考慮崛起國的利益和訴求,二者的沖突難以避免。另一種觀點認為,二者是否會爆發沖突取決于崛起國,只有崛起國認為從現行秩序中已經無法受益時,才會以破壞性的方式重建全球新秩序。美國學界普遍認為,中國對現行國際秩序既存在依賴性,又存在諸多不滿,根據目前的態勢很難判斷中國的態度,美國學界對中國“最終”是否會顛覆現行國際秩序存在巨大爭論,對兩國超越“囚徒困境”(誤判對手的戰略意圖而導致大國對抗)信心不足。
一方面,中國受益于現行體系。第一,現行的國際經濟體系為中國提供了亟須的市場和技術,為中國的商品出口提供了穩定而開放的市場,使中國經濟得以快速發展。第二,過去幾十年,美國沒有將中國的經濟崛起和軍力發展視為挑戰,中美關系合作一直是主流,中國能夠在“體系內崛起”本身就證明了國際體系的開放性與包容性。第三,中國在現行國際政治秩序中也擁有獨特地位,如中國是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也是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的重要成員。但是另一方面,中國也對現行秩序有諸多不滿。第一,不滿美國的對臺軍售、對中國海空的抵近偵查、插手東海和南海問題等,認為美國干涉中國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第二,不滿美國阻礙歐盟對華武器出口、繞過聯合國實施軍事干預等,認為美國在國際舞臺上奉行霸權主義。第三,不滿美國主導的國際經濟秩序,主張改革西方主導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
中美戰略互疑的根源
一是中美對“亞太再平衡”戰略認知不同。美國認為“再平衡”不針對中國,自己在亞太的軍事存在有效阻止了地區軍備競賽,限制了日韓兩國核力量的發展,防止了地區熱點問題激化,保障了地區的和平與安全。中國并不接受美國的這種說法和邏輯,認為美國整合亞太同盟體系是“冷戰的延續”,遏制中國的色彩濃厚;認為美國介入東海、南海等熱點問題使亞太地區局勢復雜化;認為越南、菲律賓等國在美國的支持之下提升了與中國對抗的力度,而美日同盟的強化助長了日本的民族主義情緒。
二是中美兩國的戰略文化不同。美國的戰略文化受“孤立主義”和“美國例外論”影響,美國維護國家安全的目標是“把威脅拒之門外、把潛在威脅消除在萌芽狀態”,因此,美國維護國家安全的手段不是通過國家間合作,而是有效的威脅防御。這些手段包括在海外投擲軍力,保持絕對軍事優勢,獲取區域安全機制的主導權。而中國的戰略文化受到“百年國恥”和“華夷體系”的影響,其國家安全目標是“防止外來干預,保護和平崛起的外部環境”,而實現目標的手段主要是對沖外來影響,獲取區域主導權。中美兩種戰略文化的碰撞導致了亞太區域的安全困境:中美兩國都不會放棄對亞太主導權的爭奪,都將對方視為威脅,但同時又不認為自己威脅到了對方。
三是兩國政治體制不同,加深了彼此的戰略不信任感。一方面,大多數美國民眾認同“民主和平論”,認為民主國家受國內政治機制制約,比較難以發動戰爭,因此常把非民主國家視為安全威脅的來源,把推廣民主人權作為重要的保障國家安全的手段,而中國則將此視為西方的“和平演變”,認為是對國家安全的重要威脅。另一方面,美國不理解中國的政治決策機制,而中國對美國的三權分立機制也充滿懷疑。例如,中國一直對美國國會通過《與臺灣關系法》深表不解,認為美國“言而無信”、利用政治機制“玩弄政治手段”。而由于對彼此的政治和經濟體制缺乏理解,雙方很容易將對方的很多市場行為視為“國家行為”,導致了中美兩國在人民幣匯率、中國對美投資、竊取商業機密等問題上摩擦不斷。
四是國內因素對中美關系的消極影響在擴大。此前,國內政治的許多因素一直是推動中美關系發展的積極力量。如中國企業對美大量出口商品,經濟上獲益頗豐,而美國人也因物美價廉的中國商品得以“用較低成本維持了高水平的生活”。中國大量持有美國國債,降低了美國利率,對美國經濟發展有利。因此,美國商界一直是支持中美關系發展的積極力量。如今,這些因素正發生改變。一方面,經濟危機后,美國工人大量失業,美國社會將其歸咎于“中國的制造業競爭”。由于中國經濟實力增強,中國政府降低了對外資的“超國民待遇”,在華的美資企業感到了“心理落差”;同時,中國的資本輸出不斷增加,中美之間的商業競爭愈演愈烈。另一方面,伴隨著中美實力差距不斷縮小,兩國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同時膨脹。2013年的最新民調顯示,僅有37%的美國人對中國持正面看法,而超過60%的中國人認為美國有意遏制中國崛起,民意的壓力導致兩國在發展關系上的尺度更難把握。
中美關系需“戰略再保證”
中美關系正處于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兩國需認識到沖突所帶來的風險,并采取靈巧的戰略和政策予以化解,否則,中美關系的“囚徒困境”將成為現實。中國作為崛起國,需要表明不會以別國的利益為代價追求國家安全;美國作為守成國,需要表明美國不會改變支持中國發展的一貫政策,同時美國需要利用自身的經驗優勢,加強中美危機管控,防止軍備競賽的發生。
推動“戰略再保證”(reassurance)需要滿足兩個前提:一是雙方需要理解彼此的戰略文化和國家安全理念。二是雙方都應想方設法限制“敵對行為”,杜絕邊緣政策。中美應努力實現三個目標:一是讓對方相信,不會以犧牲對方利益為代價來追求“絕對安全”;二是一旦對方出現敵對行為,己方需有足夠的時間調整戰略,避免因為倉促“應戰”而使局勢升級,造成對抗局面無法挽回;三是雙方都需要挖掘共同利益,為合作創造條件,加強相互依賴,不斷提升發生沖突的成本。“戰略再保證”有四個內涵,一是克制(restraint),雙方都需要放棄“某些易被對方解讀為威脅”的行為;二是強化(reinforcement),當一方克制之后,對方應有所回報,以肯定和強化這種克制的行為;三是透明(transparency),雙方應展現更開放的姿態,彼此加強了解,使對方能夠明確感知到自己的戰略意圖;四是適應(resilience),若一方主動挑起事端,另一方可不急于回應,降低對對手做法的“敏感性”。實現“戰略再保證”需要“顯示戰略決心”(resolve),每一方都需要清晰地界定自己的關鍵利益,使對方了解自己的底線,并采取行動展示捍衛這一底線的決心。
中美兩國需要對超越安全的“囚徒困境”抱有信心,因為只有兩個“囚徒”在無法溝通和協商立場時,“囚徒困境”才會成立。如果雙方能夠有效溝通,這種困境很容易避免。中美需要在戰略和戰術層面上加強溝通,并直面可能導致沖突的各種問題。中美需要在軍費開支與軍事現代化、地區熱點問題、全球公地問題、軍力部署這四大領域展開直接而坦誠的對話,亮明底線,加深了解,建立規則,推動建立“可持續、合作性”的中美關系。如果中美能夠建立起一種新型大國關系,避免在21世紀滑向霸權爭奪或大國戰爭,那將是人類歷史上的偉大創舉。
文/董春嶺 原載于《世界知識》2014年第14期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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