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東西方初遇:漢唐時代中國人眼中的希臘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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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例三:景教徒與希臘-拜占庭文化的傳播

首先來看一段中國的記載。《舊唐書·拂菻傳》中提到拂菻國的都城宮室的情況時,說它是“以瑟瑟為柱,黃金為地,象牙為門,扇香木為棟梁”,接下來有一段重要材料:

至于盛暑之節,人厭囂熱,乃引水潛流,上編于屋宇,機制巧蜜,人莫之知。觀者惟聞屋上泉鳴,俄見四檐飛流,懸波如瀑,激氣成涼風,其巧妙如此。

這段文字不難明白,意思是說,酷暑季節,炎熱難當,人都受不了,于是將水引流到建筑物的頂上去,覆蓋整個頂端,設計奧妙無窮,人們只聽到水在嘩嘩地流動,像泉水流動一樣,一會兒就看見水從四檐像瀑布一樣流下來,形成清涼的風。巧合的是,我們從唐代典籍中看到,當時中國的都城長安也有這種建筑,如唐玄宗建造的涼殿。唐玄宗有很多故事,尤其是與楊貴妃的浪漫故事。這個人很會享受,他建起了一個涼殿。《唐語林》卷4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玄宗起涼殿,拾遺陳知節上疏極諫。上令力士召對。時暑毒方甚,上在涼殿,座后水激扇車,風獵衣襟。知節至,賜坐石榻,陰溜沈吟,仰不見日,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座內含凍,復賜冰屑麻節飲。陳體生寒栗,腹中雷鳴,再三請起方許,上猶拭汗不已。陳才及門,遺泄狼藉,逾日復故。謂曰:“卿論事宜審,勿以己為方萬乘也!

這段記載用白話說,就是唐玄宗建起了涼殿,諫官陳知節上疏極力勸阻,勸皇帝不要搞這個東西。唐玄宗命高力士把陳知節找來說一說。當時正是酷暑季節,天氣炎熱,玄宗皇帝坐在涼殿里,座位后面水激扇車,形成涼風,吹動他的衣服。陳知節到了以后,皇帝讓他坐在石榻上,整個建筑內陰沉沉的,見不到一絲陽光,涼殿的四隅有積水像簾一樣傾瀉下來,然后又賜給他冷飲喝。這個時候怎么樣呢?陳知節體內感到寒冷,肚子已經不好受,想去廁所了,可是皇帝就是故意不讓去。陳知節已經凍得哆嗦了,皇帝本人還感到熱,在不停地拭汗。陳知節被允許出門后,剛剛走出門,便大便失控了,過了好多天才恢復正常。這個時候皇帝見到他以后說:你討論什么問題的時候需要慎重,需要仔細考慮,你不要以為你是皇帝,你要體貼理解我。

這個故事中,我們應注意的是涼殿的特點,一是“水激扇車”形成涼風,二是“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形成瀑布狀的飛流。我們注意到,這種建筑在唐代不只皇宮有,大臣家中也有。開元天寶之際,楊國忠、李林甫的權勢很大。當時有一個京兆尹(相當于京都的市長)叫王鉷,他勾結李林甫,并且得到了玄宗的寵幸,生活非常奢侈。后來他在御史大夫任上犯罪被處決,家被查沒。在沒收他的家宅的時候,發現他家里竟然也有這種建筑,叫作“自雨亭子”。我們可以看一下《唐語林》卷 5的記載:

天寶(742—755)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賜死,縣官簿錄太平坊宅,數日不能遍。宅內有自雨亭子,檐上飛流四注,當夏處之,凜若高秋。

這“自雨亭子”的特點,是“檐上飛流四注,當夏處之,凜若高秋”,與唐玄宗的涼殿如出一轍。

《舊唐書·拂菻傳》記載拂菻國都城宮室有這樣的建筑,唐都城長安也有這種建筑。于是就出現一個問題:是否出于巧合?抑或二者之間有什么關系?向達說,玄宗的涼殿,它的特點是“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座內含凍”,王鉷的自雨亭子是“簷上飛流四注,當夏處之,凜若高秋”,這些特點跟《拂菻傳》記載的拂菻國都城宮室的特點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它應是模仿拂菻國的建筑風格而建造的。[11]這就產生一個問題:怎樣解釋這種關系,為什么那里有了,我們這兒就有?

這個問題,如果從中西交通的角度來研究的話,就不難理解。我們知道,在唐代的長安,有來自希臘羅馬世界的景教徒在活動。景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這個分支最早的創立者是聶斯托利(Nestorius),聶斯托利最初是君士坦丁堡的大主教。基督教正統教義說圣母瑪利亞是感孕而生耶穌,是上帝使她懷孕,生了基督耶穌。于是就有一個問題,耶穌出生的時候,是一個人呢?還是一個神呢?就是說,他在圣母瑪利亞肚子里是神還是人呢?這種問題在我們看來是很可笑的。聶斯托利認為,瑪利亞是一個凡人,她不可能懷神,一個凡人怎么能生神呢?她只是生了一個小孩,這個小孩是一個人,她是人的母親,當她將嬰兒生下來的那一刻,上帝把圣靈灌注到嬰兒的體內,使嬰兒成了神。所以瑪利亞只是一個凡俗嬰兒的母親,而不是神的母親。聶斯托利的觀點,在431年的以弗所會議上,被拜占庭教會判為異端,被流放到埃及,后來死在埃及北非沙漠。他的信徒們也受到迫害,逃到了波斯境內,在波斯境內有時候受到宮廷的優待,在宮廷中做醫生、做秘書,因為這些人都會技術,文化水準較高;但拜占庭帝國與波斯經常發生沖突,一旦發生沖突,這些人就被當成拜占庭的間諜,受到迫害。受到迫害后,這些人怎么辦呢?就往東跑,跑到中亞這一帶。

根據我們現在掌握的資料,在6世紀上半葉的時候,景教徒就已經在中亞的河中地區(大致相當與現在的烏茲別克斯坦)活動了。此前,景教徒主要活動在現在的土庫曼、阿富汗北部。當時絲綢之路暢通,景教徒到達中亞后不久,將活動范圍擴展到了中國境內(可能已到達現在的和田一帶)。不過,我們現在還沒有直接的考古資料來證明這一點。

7世紀上半葉,景教徒到達中國都城長安。證據是著名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這個碑是在明代天啟年間(1623~1625年間,具體哪一年說不清楚)被發現的。根據碑文記載,貞觀九年(635年),景教徒到達了長安。當時唐朝的宰相房玄齡,在長安的西郊,為景教徒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把他們迎進城來。這個事情很值得深思,宰相親自去迎接景教徒,非同一般,說明在它之前對景教徒已經很了解了。唐朝廷給景教徒如此高規格的待遇,是有原因的。我們知道,太宗在奪取皇位過程中殺人很多,包括他的兄、弟,做皇帝后常常睡不著覺,做惡夢,他歡迎景教徒很可能因為他想獲得靈魂救贖。

景教被迎進首都之后,貞觀十二年(638年)唐太宗頒布詔令,在長安義寧坊建了一座大秦寺,安置了景教徒21人。這些人在這里翻譯經書。景教進入中國之后,這是一個被正式承認的標志。但好景不長,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下令滅佛,景教受到牽連,也被禁絕。景教在中國的存在,如果是從635年算起,共計二百一十年。

在這二百一十年當中,景教始終面臨一個生存發展的問題。景教作為一個新興的宗教,傳到中國以后,皇家的態度和達官貴族的支持,對它的存在和發展具有決定性影響。它到中國以后,采取的一個辦法就是極力與上層搞好關系,巴結皇家、結交權貴以取得他們的支持;皇帝的喜愛或厭惡,權貴的支持或排斥,直接決定它的命運。因此,他們幫助唐玄宗和王鉷建造拂菻風格的房子,就不難理解了。換言之,所謂“涼殿”、“自雨亭子”應是由景教徒幫助建造的。

前面我們已經提到,景教徒是文化水準很高的人,掌握很多實用技術。他們到了中國以后,便利用掌握的技術為達官顯貴服務,結交他們。如景教碑上提到一位及烈,中國史書提到他與中國高官來往。《冊府元龜》卷546的記載:

柳澤開元二年(714)為殿中侍御史、嶺南監選使,會市舶使右衛威中郎將周慶立、波斯僧及烈等,廣造奇器異巧以進。

柳澤上書極諫,力陳“慶立等雕鐫詭物,制造奇器,用浮巧為珍物,以譎怪為異寶,乃理國之所巨蠹,圣王之所嚴罰,紊亂圣謀,汨斁彝典”,勸戒玄宗不可開此風氣。但是,及烈還是到達了長安,并受到了玄宗皇帝的優待。依靠及烈等“金方貴緒,物外高僧”的努力,武則天時因佛教大盛而受到壓抑的景教,重新得到振興。玄宗寵幸楊貴妃,于是“揚益嶺表各地刺史,必求良工造作奇器異服以奉貴妃獻賀,因擢居高位”。(《舊唐書》卷51《后妃傳》)這里“揚”指“揚州”, “益”是“益州”,而“嶺表”是指“廣州”和“交州”。揚益嶺表所依靠的“良工”懂得制造 “奇器異巧”,可能是些景教徒。

第二,景教徒利用其醫術,用醫療活動來幫助傳教,將醫療活動推及到唐代的上層乃至朝廷內部。比方說,公元740年,王子李憲患病,曾有僧崇一為他治病,并使他痊愈。“崇一”這個名字,含有‘崇敬一神’的意思,而景教是一神崇拜,這表明“崇一”應是個景教徒。

我們再看一個例子。《新唐書》卷221《西域傳》記載拂菻國“有善醫能開腦取蟲,以愈目眚”。《新唐書》的這個記載是來自于《通典》。《通典》卷193引用了杜環《經行記》中的說法:“大秦善醫眼及痢,或未病先見,或開腦出蟲”。這種開腦術,實際上就是來源于希臘古代醫學的穿顱術,這種穿顱治盲術曾長期流行于地中海東部,在唐代被景教徒傳入中國,高宗皇帝就做過這種手術。唐代劉肅的《大唐新語》卷9“諛佞”第21說:

高宗末年,苦風眩頭重,目不能視。則天幸災逞己志,潛遇絕醫術,不欲其愈。及疾甚,召侍醫張文仲、秦鳴鶴診之。鳴鶴曰:“風毒上攻,若刺頭出少血,則愈矣。”則天簾中怒曰:“此可斬!天子頭上豈是試出血處耶?”鳴鶴叩頭請命。高宗曰:“醫之議病,理不加罪。且我頭重悶,殆不能忍,出血未必不佳。朕意決矣。”命刺之。鳴鶴刺百會及胐戶出血。高宗曰:“吾眼明矣”。

這個事情在正史兩《唐書》中都有記載(見《舊唐書》卷5《高宗本紀》,《新唐書》卷76《列傳第一》),《資治通鑒》也有關于這件事的記載(卷203弘道元年),可見它是事實確鑿的。秦鳴鶴是景教徒,我有文考證,大家可以參考,在這里就不多說了。總之,景教徒為贏得朝廷的好感,以求為其傳教活動打開方便之門,以醫術為唐朝廷效勞,可謂極盡心曲,不遺余力。

第三,景教徒直接服務于朝廷的天象部門,將希臘-拜占庭天文知識介紹到了中國。這里有兩個證據。其一,1980年1月在西安出土了波斯人李素和他夫人卑失氏的墓志,從墓志上可以看出,李素家族是來自波斯的景教徒。墓志說:“公(李素)天假秀氣,潤生奇質,得裨鼉之天文,究巫咸之藝業。握算樞密,審量權衡,四時不愆,二儀無忒。”根據研究,李素在唐代宗大歷年間(766~779年),因為具有天文星歷學的專長而被征召入京,任職于司天臺,成為唐代掌管天文歷算最高機構司天臺的長官。他前后一共任職五十年,經歷了代宗、德宗、順宗、憲宗四朝皇帝,最終以“行司天監兼晉州長史翰林待詔”的身份,在元和十二年(817年)去世。

還有一個例子。唐代的典籍中有時候可以看到所謂的《都利聿斯經》以及《聿斯四門經》、《新修聿斯四門經》等天文書籍,這些書實際上是來源于古希臘天文學家托勒密的著作。都利聿斯就是“托勒密”的音譯;《四門經》則是是托勒密的天文著作Tetrabiblos。這些希臘天文學著作經過別人的轉譯和改編,逐漸向東傳播。其中有傳播到印度西部的一個版本,在貞元初年被景教徒帶到了中國,并在李素任職司天臺時,在他的協助之下翻譯了出來。

當然,景教徒傳入中國的希臘羅馬文化還有其他一些內容,有待進一步研究發掘。他們經由波斯而來,身上帶有濃厚的波斯文化色彩,但他們曾長期活動在地中海東岸地區,對于那里流傳的希臘-拜占庭文化相當熟悉。他們在中土利用這些文化因素為自己的傳教事業服務時,將這些東西傳入了中國,在中國豐富的歷史典籍中留下了“斑斑陳跡”。這些陳跡所隱藏的歷史幽光,如果只是從國學的角度加以觀察,而不是放在 “整體歷史”的視野下面,終究是難以窺見的。這說明,整體歷史視野不但適于近代中外交流史的研究,而且也適于古代中外交流史的研究。

作者:張緒山 來源:清華歷史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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