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例二:商旅與希臘拜占庭民間傳說的傳播
我們知道,拜占庭帝國是羅馬的東部領土。330年,羅馬帝國的皇帝君士坦丁大帝,把首都從羅馬遷到了君士坦丁堡(現在的伊斯坦布爾)以后,就逐漸形成一個獨特的帝國。羅馬的東部領土原是希臘文化統治區,五、六世紀時,這個地區逐漸發展強大起來,希臘語也逐漸恢復,希臘文化的影響越來越強,所以我們說它是一個希臘帝國。在七世紀阿拉伯人興起之前,小亞、兩河流域以西地區,以及埃及、北非部分地區,都在它的版圖之內。在阿拉伯人興起之前,它與東方、與中國,保持著很密切的關系。阿拉伯興起以后首先占領了波斯,然后奪取了拜占庭帝國的東部領土,就把東西交流的主要渠道切斷了。
這一條道路上的交流主要靠波斯人,中國人在甘英西使時已經了解這一點。《后漢書·西域傳》記載:“其(大秦)王常欲通使于漢,而安息(波斯)欲以漢繒彩與之交市,故遮閡不得自達。”意思是說,大秦國王常常想與大漢通使,但安息人想用中國的絲綢與大秦人做買賣,所以設置障礙,加以阻撓,致使大秦人無法到達中國。但這并不意味著波斯人徹底切斷了貿易,只是由波斯人操控,獲取中間利潤。波斯人與羅馬帝國在幼發拉底河沿岸建有貿易口岸,進行絲綢貿易。在希臘羅馬的材料也可以看到,絲綢對希臘羅馬人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以至他們抱怨,“我們的女人為了展現肉體的美,穿這種遮不住肉體的衣服,我們國庫的金銀都被弄走了”。五世紀末六世紀初,出生在埃及希臘人科斯馬斯(Cosmas Indicopleustes)在錫蘭游歷時就注意到,希臘羅馬世界的人為了獲得利潤,不愿萬里前往中國(當時他稱中國為秦尼斯達Tzinista)購買絲綢。另一方面,中國的史書當中也有關于絲綢的記載,首先是張騫出使西域的時候帶了很多絲綢送給西域各國。其次是匈奴向漢政府索取,每年必須給大量絲綢,否則就發動進攻,進行搶掠。匈奴人本身是活動在馬背上、草叢里的民族,絲綢是不適合于在草叢里穿著的,絲綢非常怕掛,一掛就掛破了。所以匈奴人得了絲綢只有少量自己留用,大多數買往西方。另外,商隊將大量絲綢運往西方。我們看到,在唐代的詩歌中,很多是描述駱駝商隊馱著絲綢往西販運的場景,比如,張籍很有名的詩篇《涼州詞》:“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至安西”。張籍是唐代人,但他所描寫的駝隊馱著絲綢奔走在絲綢之路上,在無垠的沙漠上留下一串串鈴聲的情形,不只是存在于他所處的時代,在以前和以后的許多世紀里都存在。
我們知道,商旅在販運商貨的路途中,生活非常枯燥,非常危險,途中也沒有娛樂,那么用什么辦法來幫自己消遣呢?講故事。很多故事就這樣通過這些奔走在東西商路上的商人,從一個地方傳到另一個地方。同樣,我們也可以說,由一個故事從一地傳到另一地的事實當中,可以判斷出兩地間商業的存在,這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一下故事的傳播。
首先,我們看一下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卷9轉錄陳霆《兩山墨談》里面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這樣講的:
拂菻國當日沒之處,地有水銀海,周圍四、五十里,國人取之,近海十里許,挖坑井數十。乃使健夫駿馬皆貼金箔,行近海邊。日照金光晃耀,則水銀滾沸如潮而來。其勢若粘裹,其人即回馬疾馳,水銀隨趕。若行緩,則人馬俱撲滅也。人馬速行,則水銀勢遠力微。遇坑塹而滯留于中。
這個故事不難明白,就是說,拂菻國位于太陽落山的地方,這個地方有一個水銀海,周圍的人去取水銀。怎么個取法呢?就是挖坑井,讓非常強壯的小伙騎上好馬,貼上金箔,行近海邊,太陽照耀時,水銀就跟著來了,好像粘在一塊了,騎馬的人趕快往回跑,水銀往前趕,如果行得慢了的話,水銀就會把人淹沒了,人馬行得快了以后,對水銀吸引力小了,水銀就留在坑塹里了,這樣人就可以把水銀收起來了。
我首先解釋下“拂菻”這個名稱。“拂菻”就是拜占庭帝國,在中國的史籍當中,尤其是隋唐時代的史籍,一般都是以“拂菻”來稱述拜占庭帝國的。這個名稱大概是從“羅馬”這個詞轉化而來。這要涉及一點音韻學的知識。為什么是從“羅馬”來呢?君士坦丁大帝把首都從羅馬遷到君士坦丁之后,仍然稱這個帝國為羅馬帝國,這個帝國在與外族交往的時候還是稱Rūm。Rūm這個詞在往東方傳播的時候,先是傳到波斯語當中,波斯語R音是發不出來的,就像我們講的“俄羅斯”,本來作Rus,它的開頭的R音,蒙古人發不出這個顫舌音,那么在前面加一個元音,就成了“俄羅斯”。Rūm也是一樣,在波斯語中它發不出來,“R”音發成 Hr,于是Rūm發成Hrūm;Hrūm傳到中亞粟特語中,Hr音又發不出來,Hrūm轉成 Frūm;其中的“rū”或者發成“Ri”,Frūm轉成了Frim,到了漢語里就轉作“拂菻”。這是大體的轉化過程,說明中國典籍為何稱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為“拂菻”。[當然,還有其他觀點,但以這個說法較為合理,有說服力。
我們再回到這個故事上來。這個故事取自陳霆的記載。陳霆是明代的浙江人,弘治(1488- 1505)年間考取進士。除了《兩山墨談》之外,他還有《水南稿》、《山堂瑣語》等著作。拜占庭帝國于1453年被奧斯曼土耳其滅亡,陳霆所在的時代已經不存在拂菻這個國家了。因此,他的記載顯然不是取自同代人,很可能取自于唐代。我們知道明代的關于拂菻的史料,很多都是取自于唐代的一些筆記小說。
中國典籍中的這個故事,是否見于西方的記載呢?我們發現確有這個故事。這個故事發源地是在敘利亞。我把它譯出來了,給大家看看:[7]
西方遙遠處有一地產錫,其地有一泉,水銀噴涌。當地人見水銀噴出,達其極點,乃擇一絕美少女,使之裸體于水銀泉前,水銀泉迷少女美色,乃趨前欲擁女;少女急走,彼時數少男執斧近少女,待水銀趨近少女,乃揮斧擊水銀,水銀流入坑塹而溜積自固。
比較東西方的兩個版本,我們可以看出,它的故事框架基本上是一致的,一是水銀;二是把水銀引出來;三是挖坑,待水銀流下去,把它逮住。根據相似的情節,我們可以斷定,它們或者有淵源關系,或者兩個故事同取自一個更早的相同版本。由于敘利亞位于絲綢之路的西端上,可以判定它是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
兩個版本不同的地方在于,在拜占庭的文獻當中,故事地點是在西方某地,而在中國文獻中,故事地點就變成拂菻國了。這個變化,顯然是把故事的發生地當做講故事者的祖國了,換言之,敘利亞人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中國人認為這個故事就發生在他們那里。第二,西方人記載中的水銀泉變成了水銀海。這個變化怎么理解呢?我們從中國一些典籍中看到,大凡關于拂菻的記載,都記載這個國家的海,拂菻國海多。所以這個故事也就與拂菻國的海聯系起來了,夸大成一個水銀海了。第三個不同是取水銀的辦法。在拜占庭的記載里,是“擇一裸體的絕美少女”吸引它出來,這樣說意味著水銀也是好色的,把性意識也加在里面了。這是典型的希臘文化觀念,在希臘神話里,甚至連眾神之神宙斯都是好色的。但在中國人的記載中,就不一樣了,大家看得很清楚,是使“健夫駿馬”貼上金箔,把水銀吸引出來。問題是,這個變化是講故事的人到了中國講述過程中改變的呢,還是中國士大夫在記載時做的改變呢?這就不太好判定了。可能是來華商人到了中國以后入鄉隨俗,知道中國文化反對好色,所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講述時,不便講“少女裸體吸引水銀”之類情節,于是作了改變。傳播過程中發生一些變化,是故事傳播的通則。
我們再看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取自唐代張說的《梁四公記》,說的是梁武帝蕭衍大同年間(535~545),四川名士萬杰,與梁武帝的一些儒士在談論四方珍奇,其中講到:
西至西海,海中有島,方二百里。島上有大林,林皆寶樹。中有萬余家。其人皆巧,能造寶器,所謂拂林國也。島西北有坑,盤拗深千余尺。以肉投之,鳥銜寶出。大者重五斤,彼云是色界天王之寶藏。
“拂林”即拂菻,乃一名異譯。這個故事主要情節的后一部分,說的是拂林國的西北方,有一個深險的幽谷,里面有寶石,尋寶人為了得到寶石,把肉投到深谷中,肉沾住寶石,鷹將肉叼出時連寶石一并叼出。在現代人看來,這個故事是滑稽可笑的。是什么樣寶呀?這些寶石難道鋪滿整個山谷嗎?否則這個肉怎么那么巧扔到那個寶石上呢?這顯然是一個傳說,大家不必太當真了。
記載這個故事的張說,生于667年,死于730年,名道濟,字說之,洛陽人,在唐睿宗到玄宗年間三度為相,封燕國公,詩、文都寫得好。《梁四公記》是小說體裁,但記載的很多東西并不完全是向壁虛構。它關于拂菻的內容不見于《梁書》,可能是取自民間的筆記小說。
張說記載的這個故事,確實存在于拜占庭的文獻中。故事的發源地是在塞浦路斯島。塞浦路斯島有一個地方叫康斯坦提亞(Constantia),此地有一個主教叫艾比法紐斯(Epiphanius),約生活于315~403年間。他在記載的故事是這樣的:
在大斯基泰沙漠中,有一高山環繞的幽谷,幽谷中煙霧彌漫,深不可測。尋寶之人為得到谷中寶石,殺羊剝皮,自山巖投諸谷中。寶石粘附在羊肉上。空中飛行的雄鷹聞到山羊味,潛翔于谷中,將羊肉銜出吃掉,寶石就留在雄鷹駐留處。尋寶者在雄鷹落地處尋得這個寶石。這些寶石色彩各異,均為價值連城之寶,并且具有特殊效能:投到烈火里,烈火自滅而寶石無損;還能幫助女人分娩,驅除妖魔。
這個故事的兩個版本在情節上大致一樣:一是深谷;二是投肉做誘餌;三是鳥將寶石銜出來。從時間順序上,我們可以看出二者的聯系。[9]不同的是故事發生地改變了:在拜占庭史料中,故事地點是“大斯基泰”,所謂“大斯基泰”,就是現在的中亞一帶,中亞的沙漠地帶;而到了中國以后,這個故事的地點就成了拂林(菻)國,就成了塞浦路斯島。所以我們判定,這個變化可能是中國人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把故事跟講述者的祖國聯系在一起了。對于拂林國的人來講,中亞是一個神秘的地方,自從亞歷山大東侵以后,很多關于神秘傳說都是跟中亞聯系在一起的;可是對于中國人來講,這個拂林(菻)國就非常神秘,所以把這兩個地方混在一起了。
這個故事是從什么地方傳到中國呢?第一,中國典籍里講到,“彼云是色界天王之寶藏”,大家知道“色界”是佛教用語,整個故事攙雜了佛教的內容,顯然應是從印度經海路傳來。另外,《梁四公記》本身記載的其它內容,也可以使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我們看到,《梁四公記》在記載了這個故事之后,還記載了另一個故事:扶南——就是現在的柬埔寨——的大船到了南梁境內,帶來了很大一塊碧玻璃鏡,在梁朝境內出售。這個鏡寬“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內外皎潔,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視之,不見其質”。接下來是商人的一段話。請大家注意,這個商人說:“此色界天王,有福樂事,天澍大雨,眾寶如山,納之山藏,取之難得。以大獸肉投之藏中。肉爛粘寶,一鳥銜出,即此寶也。” (《太平廣記》卷81)前面的話我們就不去管它,應注意后邊這部分:殺了“大獸”(即駱駝)后,把肉扔下去,肉爛了以后粘上寶石,鳥吃肉時把它銜出來。顯然,扶南商人所說的故事與艾比法紐斯的故事,以及中國典籍的記載完全一致。
扶南商人的故事是由印度西部傳過來的,印度西部通過波斯灣或紅海與拜占庭帝國保持著聯系。這個聯系自希臘羅馬時代就已開始。《魏略·西戎傳》記載:中天竺 “其西與大秦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后漢書·西域傳》記載大秦時說:“(大秦)與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這個海,主要是指印度西部的海。扶南等地方的人經常到印度西部去做買賣,所以很容易聽到來自在拂菻國的故事。扶南商人聽到這個故事以后,利用這個故事,故弄玄虛,把他的商品加以神秘化。他說這寶物寬一尺五寸,南朝的一尺五寸有多寬,我沒有去詳細折算,大概不小。中國的玻璃制造術,起源很早。中國玻璃的制造與羅馬、埃及不太一樣。埃及的制造術在5世紀傳入中國北方。當時大月氏人,到平城去炫耀說能制造玻璃,然后采礦制造出玻璃來。可是這個技術在南方還沒有學會,所以他糊弄南方人是可以的。實際上他的碧玻璃鏡可能只是普通玻璃。[10]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商人怎樣把一個神秘的傳說附會在他的商品上,故弄玄虛,使這個東西變得非常貴重。這是古往今來商人慣用的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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