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影視劇的審查標準一直是業內的傳說，微博上流傳的最新版本里提到了幾個雷區：八〇后（那么七〇后就可以？）不應未婚生子，校園內務必避開早戀和暴力，但惟一能出現“靈異”人士的倒是兒童劇，成人則嚴禁“撞鬼”。最重要的一條是，“主角切忌太花心，小三不能有幸福。”

這種類似打油詩的表述很接地氣，讓人恨不能鉆進電視劇里，從此過上幸福而安全的生活。在那里，女人不必到淘寶訂購“小三退卻符”，也不用上“老娘舅”節目去聲淚俱下地討還公道，廣電總局保證會讓你在婚姻保衛戰里大獲全勝。翻翻歷史，我們就會發現，這倒并不是我國的原創，著名的美國電影審查里程碑《海斯法典》就有相似度很高的表述：“必須維護神圣不可侵犯的婚姻制度和家庭生活。電影不能暗示，不正當性關系是一種可以接受或者司空見慣的事物。”

在分級制出現之前，從上世紀三〇年代到六〇年代中期，《海斯法典》執掌著美國主流電影的生殺大權，此說雖不中亦不遠矣。如果把《海斯法典》人格化，那么我們眼前很可能浮現出萬峰和柏萬青的合體，時而聲色俱厲，時而苦口婆心，一棍子砸下來后面都得跟上一句“為你好”。無論是“臥室鏡頭的處理務必追求高雅精致的品味”還是“盡量避免脫衣鏡頭”（這里泛指所有脫衣，包括脫掉一件外套），都透著一股欲蓋彌彰的滑稽感，好像在大聲召喚聰明的犯規方式。最搞笑的段子發生在希區柯克拍攝《美人計》的時候——由于《海斯法典》中“避免過于投入和低俗的接吻”在操作時被細化成“吻戲不準超過三秒”，希胖愣是讓加里·格蘭特和英格麗·褒曼的熱吻每三秒停一拍，帶著切分音吻足兩分半。

相比大銀幕，小說領域雖然也盛產禁書，具體執行標準終究要比前者更寬松、更含糊，也更有打擦邊球的可能。因此，從文字到影像所做的減法中，有相當一部分就約等于兩者審查標準的差值。在某些單項——比如臺詞部分上，甚至舞臺劇的尺度都比影視要寬松。

比如田納西·威廉斯的劇本《欲望號街車》素來以主題晦澀聞名，早期的評論家只好將人物和故事抽象成“舊南方和新南方之間的斗爭，文明、教養和原始欲望之間的斗爭”。囿于時代局限，他們或不能，或不愿在劇中布蘭琪多次提及其丈夫艾倫吞槍自殺的情節中尋找布蘭琪最終發瘋的根源。

劇中直面根源的臺詞出現在第五場，布蘭琪回憶艾倫自殺那天：“我突然走進一個我本以為空無一人的房間——其實并非空無一人，有兩個人在里面……我嫁的那個男孩和一個比他年長的男人，他多年的老朋友……” 正是因為撞破艾倫的斷背情，緊接著布蘭琪才會在舞池中當眾大喊：“我看見了！我明白了！你讓我覺得惡心！”這幾句內涵豐富的譴責直接導致艾倫自殺，也造成淑女布蘭琪此后一直用濫交和自我毀滅的方式來“贖罪”，甚至不惜曲折地代入艾倫的角色，替他抵抗“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命運。至于斯坦利的強奸，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為了避免踩到審查雷區，威廉斯將這段“發生在臺下”的情節打散，通過人物的間接敘述攪拌到整出戲中，陳倉暗度，草蛇灰線，騙過了戲劇審查官，也騙過了大部分評論家。不過，1951年，當伊利亞·卡贊把《欲望號街車》改編成電影時，就連這樣含蓄的暗示都失去了容身之地。威廉斯和卡贊不可能不知道《海斯法典》第二類“性”中的第四條“任何對性變態（性倒錯）的表現和指涉都在禁止之列”（Sex perversion or any inference to it is forbidden）——在當時的語境中，這一條要比“小三不準有幸福”或者“接吻不得過三秒”嚴厲得多。

于是，到了電影里，有關“兩個男人的房間”的臺詞完全被刪除，“我看見了！我明白了！你讓我覺得惡心！”變成了“你很沒用！我看不起你！我鄙視你！”這樣一來，艾倫的死因就成了“作女”布蘭琪嫌棄丈夫不求上進，無論在邏輯還是在意義上都勉強得近乎可笑。然而，電影的影響力遠遠大于舞臺劇，更大于文學劇本，所以世人但凡提到《欲望號街車》，眼前就出現粗野的馬龍·白龍度和神經質的費雯麗互相喊叫的畫面。至于粗野的為何粗野，神經質的為何神經質，白蘭度和費雯麗的粉絲說不上來，奧斯卡評委也說不上來。

《海斯法典》雖然在六〇年代后期壽終正寢，但“海斯精神”卻未見滅絕，某種程度上也許還有加強。只不過，在分級制度日漸完善的今天，生硬的“禁區勿入”被置換成了柔韌的“政治正確”和“商業正確”。影視劇角色的設置，越來越像常春藤大學的招生計劃那樣，講究膚色、地域、性別的搭配比例，像《老友記》那樣的全白人班底正在日漸稀少。一個人類與機器人、馬克·沃爾伯格與李冰冰、扶正祛邪的主旋律與牛奶植入廣告和諧并存、比例均衡的世界雖然只存在于像《變形金剛》那樣的電影里，好歹也算是提供了一個供世人暫時逃避真相的“安全區”。

說到“制造安全區”，這一點恐怕沒有誰比迪士尼貫徹得更堅決。管你是多么深入人心的名著，只要被他們家看中，都會被干干凈凈地過濾掉所有的負能量。所以安徒生的悲劇《海的女兒》在1989年變成了勵志喜劇《小美人魚》，在其他版本里教人心碎的啞巴人魚成了歌喉一流、正能量爆棚的超級女聲，愛情事業雙豐收。遵循“小三不能有幸福”的原則，最后成功嫁給王子的，當然也不會是那個無意中當了小三（按遭遇王子的時間排序）的鄰國公主。

文/黃昱寧 上海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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