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10月10日,張嘉璈和熊式輝、蔣經國等一行由重慶起飛,在北平停留兩晚,旋于12日下午抵達長春。此時的長春,已下起了雪。
此刻的東北,全在蘇俄控制下,中長鐵路已不通,進出東北惟一依賴的就是空運。張嘉璈一行乘坐的軍機,飛往長春前事先已獲俄軍方許可。飛機剛落地,張嘉璈從窗口看出去,機場的地勤人員,幾乎全是蘇軍將領與兵士,中國人寥寥無幾。這讓他們的心里挺不是滋味。蘇占領軍最高司令官馬林諾夫斯基元帥,一位曾參加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二戰老戰士,自己沒有親到機場,只是派了參謀長前來機場迎接。
車子在荷槍實彈的士兵護衛下入城。這個剛剛初雪的城市,是日據十四年的政治和軍事中心,城內到處是高大的建筑和寬闊的馬路,所有房子都向著市中心呈輻射式。車子駛過大同廣場,他們看到了廣場中心那個剛完工不久的高聳入云的紀念碑,碑尖上頂著一輛蘇式坦克,炮口指向南方。陪同的蘇軍參謀長說,這是紅軍紀念碑,為的是紀念他們進行六天戰爭占領東北全境的偉大勝利。
一行人住進了前偽滿司法總長丁監修的一處住宅,作為行轅臨時辦公地點。廚子、衛隊,均系蘇軍司令部所派。負責打前站的行營副參謀長董彥平中將,也是三日前才到。“行營手無分文,一切支用,無由取給”,“如同身在異國”。
進入房間,打開收音機,聽到的都是“格瓦雷長春,格瓦雷長春”。懂俄語的隨員說,那是蘇俄空軍導航的呼號,意思是這里是長春。窗外不響起飛機引擎聲,軍機一架接一架起落。
張嘉璈慨嘆,“中央有關各部,尤其外交部,對于此類接收失地之大政,尚缺乏經驗,不能于事前縝密準備,致接收人員遭遇如此尷尬環境”。
蘇占領軍的最高統帥部,設在原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內。馬林諾夫斯基元帥的帥旗,則飄揚在南嶺的一棟紅顏色別墅上空。
當日接到報告,蘇軍正在搶運工業設備,發電機、煉鋼爐、廣播機件等大宗機器盡遭拆除,各機關家具、汽車,亦搬運一空。原來,那些飛機裝的都是拆卸下來的機器設備。在東北行轅抵達前,整個長春已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
早在出發前,張嘉璈就心下忐忑。之前在重慶,已有多位金融財政專家向他建議,整理幣制當為恢復東北經濟第一要務。關外有日據時代滿洲中央銀行發行的鈔票,又有蘇方發行的軍用票,法幣又不得通用,行前他只來得及與財政部商議并報行政院同意,單獨發行一種貨幣,以與目下東北流通之貨幣并行使用。照目下的情形來看,要整頓東北秩序,真不知如何著手。
抵達長春次日,行營主任熊式輝上將及張嘉璈、蔣經國等即同往蘇軍司令部,與馬林諾夫斯基元帥作首次會談。熊式輝申明,行營代表中國政府,根據中蘇條約辦理東北政治經濟收復事宜,望蘇方予以善意協助。雙方就蘇方撤兵程序、中方接防、行政人員接收等問題交換意見。談到經濟問題,張嘉璈提出三事:“請其將敵人遺留之滿洲中央銀行鈔票撥讓一部分;請其準許各地中國銀行及商業銀行復業。請其將偽滿印刷局讓我方接收。”
“彼之答復,均極含混”,對中方的三個要求,全答以“須請示上峰”。會談結束,馬林諾夫斯基反而提出一警告:中方在東北之秘密組織,必須停止一切活動,若不停止,將有嚴厲措置。
首次會談不歡而散。張嘉璈直覺,對方對于我方輸送軍隊,無積極援助之意,“含有不愿我方有大批軍隊進入東北之意”,對于接收地方行政機構,又多“設詞延宕”。抗戰結束,堂堂國民政府派員接收,竟這般推三阻四,蘇聯人罐子里到底在賣什么藥?
他把上述感想,函報蔣介石,大意謂:偽滿鈔票全為蘇方提去,印刷局亦封閉,市面全停。工廠機器大宗均被拆遷。交通通信工具多數拆運,甚至機關家具亦多搬走,“都城成一空城”。蘇方似在著手一項極大動作,要將東北團團圍住,出海口也有封鎖之虞,長春鐵路中蘇合辦,“猶如刀刺胸膛,而周身血液抽空”,“東北勢如為蘇聯囊中物矣”。
他從前的一個下屬、前哈爾濱中國銀行副經理以馬子元,搭蘇飛機自哈來見,告訴他一個異常動態,哈爾濱以北路軌,全都換成了蘇聯境內所用的寬軌,用意莫測。他明白,蘇方為了運送搶劫物資,把最后一絲遮羞布也撕下了。
來到長春的幾日,雪都沒停過。蘇方讓東北行營搬到日據時代“重工業會社”的滿炭大樓里,說是那里有暖氣。行營方面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報告說,市區里一到黃昏,就槍聲四起,士兵隨意用卡車搬走市民東西。已經有數起搶劫、強奸事件上報到了行營。據稱年輕女人上街都把頭剃得光光的,穿上男人服裝,以免遭殃。派來接收的吉林省政府教育廳長的隨員在大白天被士兵用輪盤槍指著胸部搶去了鋼筆、手表和錢物。隨同前來的中央社記者想把控訴暴行的電報發出去,找張嘉璈簽字,張嘉璈壓下了,理由是,不能發影響“中蘇友好”的新聞。
第二次會談于三天后舉行。行營主任熊式輝面告對方,中國政府擬海運兩個軍在大連港登陸,再陸運兩個軍經山海關開入東北,望蘇方配合,另希望先接收偽滿政府及日本人在東北所經營的工礦企業。蘇方通過外交途徑回復,按條約規定,大連為自由商港,無論哪方軍隊都不得在此運輸登陸,否則即是違反條約精神。至于接收工業一節,蘇方的答復完全暴露了其攫取東北工業的野心,他們稱,日本所辦工廠,均應視作蘇軍“戰利品”,即便是先前中國人與日人合辦之工廠,亦一概視作敵產予以沒收。
據曾參加過中蘇條約簽訂會談的蔣經國告訴張嘉璈,莫斯科會議時,其父蔣介石曾去電指示宋子文,“關于東北原有各種工業及其機器,皆應歸我國所有,以為倭寇對我償還戰債之一部分,此應與蘇方切商或聲明者也”。談判中,宋子文向斯大林提出,斯大林答應對此事允予同情考慮,并說,滿洲各項企業,屬于特種公司組織者,并歸蘇聯所有,充作戰利品,屬于日本私人者,可交回中國,賠償中國人民戰爭損失 。按斯大林此說,則東北所有工礦企業,尤其是滿鐵附屬事業,無一不屬于公司組織,也就全成了蘇方的囊中物,即使日后蘇方讓步,允與中方共同合辦,中方也喪失了經濟自主權。惜當時僅把斯大林此語記入會議紀要,再未作進一步討論爭辯。
“即此一談,此后遂擱置,未加注意。今則公然認為戰利品。當大任者,不能細心密慮,今鑄此大錯,可為痛心。” 張嘉璈為這一當時的疏忽痛心疾首,認為宋子文實是不堪大任,以至為今日接收,留下種種后患。
蔣介石聞訊大急,急電熊式輝和張嘉璈,“海運決不能以蘇方阻止大連登陸而停止”,軍隊入東北應海運與陸運并進,著即趕緊恢復北寧路(沈陽至北平)鐵路運輸。行營方面派副參謀長董彥平繼續與占領軍晤談海運軍隊登陸事宜,熊式輝飛返重慶,向最高當局匯報。
熊式輝
張嘉璈就東北經濟形勢專就一函,托熊式輝轉上,內中皆是建議政府迅由外交部向蘇方提出的要點:“滿洲年有敵產,應以之抵償所負人民債務,如尚有余,應以之賠償中國八年戰爭之損失,故一切敵產,應歸中國沒收”。要求蘇聯政府通知前方軍隊,從速停止拆卸機器,所謂的戰利品,只能以拆卸之機器為限,其他產業不能再視作戰利品。信的最后說,“東北軍事政治因時勢所迫,處于不利地位,若經濟再落空虛,則真名存實亡矣”。
幾天后,熊式輝自重慶返回,告以外交部與蘇聯大使討論大連登陸,也無絲毫通融余地。為免耽誤東北接收,政府軍隊擬先在營口、葫蘆島兩地運兵登陸。他還帶來了蔣的復信:“東北問題,此時只可做一步算一步,以待時勢變遷如何。吾人唯有盡其心力,不可以此著急或失望也。”
3 對手
蘇軍司令部經濟顧問斯拉特闊夫斯基(Slad Kovsky),來中國前系蘇聯國外貿易部遠東司司長,其人精明強干,又曾于三十年代到過南京、上海,熟悉中國情形,他是張嘉璈在這場接收談判中的真正對手。
10月27日,雙方這一次接觸。顧其談話情形,開始是彼此都小心翼翼的試探性質的對話,爾后觸及到經濟利益紛爭,漸漸劍拔弩張:
余先告以此來,擬致力于中蘇兩國在滿洲經濟上之合作。
斯即詢我:對于未來之經濟政策。
余答:以我之目標,將以東北之有余產品供給中國與蘇聯之不足。東北所需要之物品,亦由中蘇兩國供給,使東北成為中蘇兩國之共同良好市場。故第一步,擬與蘇聯締結一以貨易貨協定,互通有無。
斯再問我:對東北之工業政策。
余答:以東北之重工業已由日本因軍事關系,加強發展。此后只須維持現狀,應多發展輕工業,以提高人民生活程度,所需機器,可向蘇聯購置。
斯繼問:對于日人在東北所建之工業如何處置?
余答:以日本建設之工業,應以賠償中國抗戰損失。所謂日本建設之工業,即由日人投資者。若為滿洲國政府投資者,應以清理滿洲國政府所欠人民之債務。
斯乃反問謂:照此辦法,蘇聯將無可分潤以賠償蘇聯之戰爭損失。
余答:以此點在協定中并無規定,且中國八年抗戰,人民損失不知凡幾,理應有所賠償。
斯云:蘇聯之戰爭損失,等于其他協約國損失之總額。
余乃詢:以蘇聯在東北已拆之機器資財,是否將視視作賠償蘇聯損失之一部?
……
10月底至11月初,行營與蘇占領軍又進行過數次會談。蘇聯人依然固執地不讓中國軍隊在大連登陸,也不肯在其他登陸地點提供車輛援助。馬林諾夫斯基還為大連航線發現美軍軍艦入港在會談中大發雷霆,說此舉有礙邦交。某次,五個美國記者結束在長春的采訪任務搭機返回沈陽時,蘇軍的兩架戰機起飛攔截,且時作攻擊狀,迫使這五個記者下了飛機搭乘火車回沈陽。特羅曾科中將露骨地向董彥平表示,國民政府要和蘇俄做朋友,就不能和美國人做朋友。
彼時在蘇聯占領地區,每日晚間皆有落單的蘇俄士兵被襲擊事件發生,此外還有拆毀鐵路、偷襲火車等事。蘇方認為國民黨東北黨部有反蘇色彩,對黨部的一些辦公地點進行了搜查,且把懷疑的矛頭對準了行營方面。看來,蘇聯深恐美國插足東北,中方欲借美國運輸艦在營口和葫蘆島一帶實施登陸的計劃,已讓蘇方高度緊張。
蔣介石嚴令下,營口、葫蘆島運兵登陸一事在節節推進中,10月底,蔣又委任杜聿明為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飛抵長春,與東北行營方面接洽軍隊登陸計劃。令張嘉璈頭痛不已的是,杜聿明一到任就發行了十億元“代流通券”,令本就混亂的東北幣制更難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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