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閱的中文史料中,有限地提到沙赫特的幾次,大多都說他為了重整納粹軍備,怎么熱衷搞通貨膨脹,仿佛他是個金融狂人。這個印象之由來,以我自己的猜測,可能和中央銀行主席孔祥熙博士有關。他一九三七年拜訪沙赫特,對軍備資金問題交談之后,大概自以為深受啟發,抗戰后期也效仿人家搞貨幣增發,結果演砸了,真的變成了通貨膨脹。孔博士雖然堂堂名校海龜,貴為兩位國家元首的連襟,理財的本事還是比不上斂財的本事。沙赫特開動過印鈔機是不假,但是他的政策總體上卻是緊銀根的,這意味著嚴格控制物價和外匯匯率,而且將大量增發的銀行券的用在非生產領域,也就是基建和軍工,盡量減少對一般市場流通的壓力,比如著名的“米福”(MEFO)軍用券,就是由國家保證,專門支付軍火商的,由銀行秘密貼現,不入財政報告。這種辦法兼顧了解決就業、不造成生產過剩和軍事保密要求,將“拖”字訣發揮到了極致。
沙赫特所創造的信用奇跡還包括,為了避免外匯流失,他同幾十個國家談判了(對德國)“驚人有利”的物物交易(夏伊勒語)。到一九三六年中,德國已經建了二十八個清算協定,在與這些國家貿易中,德國用馬克支付進口款項,并把款額與該國購入德國制成品的款項保持齊平,這樣,這些依賴德國市場的國家(大多是南歐和美洲的原料輸出國)沒有辦法,為了清算馬克欠款,只好允許德國繼續購貨。
沙赫特在“新計劃”期間之賣力,確實有幾分“士為知己者死”的味道。為了給德國弄到更多外匯,他甚至不惜損害自己在國際金融中的信譽,在進口商品以后千方百計阻撓付款,或者代之以物物交換,連華爾街的老朋友都在指責這種“金融強盜行徑”。
可是,隨著時光飛轉,隨著軍隊強大起來的腳步,這個精明的老巫師沒想到的是,希特勒的目標并不是讓德國成為一個經濟強國和貿易霸主,他把經濟全權交給他,是因為他自己根本不感興趣。賭桌上再有千般計較,總還要按理出牌,然而,他已經等不及了,他要的比沙赫特能給他的更多,更直截了當。
一九三六年開始,形勢看上去正是鶯歌燕舞一片大好,沙赫特卻開始隱隱感到問題不妙,像一個在舞臺上停留過長時間的魔術師,他發覺帽子里已經沒有新兔子可以變了。首先是德國在軍備上的畸形投資,占用了他千方百計從國際金融界弄來的,和從國內人民牙縫里摳出來的大部分外匯,他主持修訂的經濟法律嚴厲到對私藏外匯可以判處死刑,卻仍然難以應付軍隊巨大的鋼鐵胃袋;另一方面,重整軍備的動靜實在太大,其他國家雖然有跟著起哄沾光的一面,卻也有驚心警惕的時候,德國的國際環境悄然逐步惡化,國際貿易越來越不好做。特別是,華爾街雖然慷慨給了錢和技術,但是像過去楊計劃中發生過的一樣,它們在合作中試圖控制德國伙伴,而為戰爭做準備的德國工業寡頭,還有它們的政治靠山,當然不會答應,政治原因帶來的摩擦也影響了經濟關系,使沙赫特大為頭痛。
沙赫特最深刻的不安來自,希特勒和他對經濟政策的要求在本質上有分歧。希特勒對經濟完全持一種實用主義態度。如果把納粹黨和希特勒本人對經濟問題發表的零星高論放在一起看,就會發現簡直沒有他們沒主張過的觀點:支持國有化、支持私有化、主張自由競爭、主張計劃經濟、打擊壟斷、保護壟斷、限制利息、反對限制利息……總而言之,看上去矛盾百出,實際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為政治要求服務。雖然沙赫特很知趣地在報紙上撰文,說元首“領導了每一個經濟計劃、參加了每一項法令制度的修訂”,其實希特勒在其中的貢獻,也就和金日成同志對《賣花姑娘》音樂創作的貢獻差不多。沙赫特將高帽子奉送得這么慷慨大方,恰恰因為希特勒當時沒太多插手他的工作;而一旦領導打算親切關懷了,沙赫特與納粹的蜜月期也就開始面臨危機。
一九三六年秋,戈林被任命為“四年計劃”全權代表,這個“四年計劃全權機關”與帝國經濟部產生了極嚴重的機構重疊,最后不可避免地引向了沙赫特與戈林之間的沖突。沙赫特從這個“四年計劃”誕生開始就對它深惡痛絕,不僅因為它的掣肘爭權,更因為它是一個完全以戰爭著眼的,策劃德國四年后勉強自給自足的計劃。雖然沙赫特肯定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自由貿易信奉者,但是國際貿易和金融對德國的致命意義他是再清楚不過了,德國沒有廣大殖民地作為廉價原料來源和產品市場,去消化國內的經濟波動,因此一舉一動都和國際金融市場息息相關,要不他那么辛苦節省外匯干什么?一旦風吹草動,馬克受到攻擊,以當前國內的信用“圓環套圓環”遍地打白條的現實,這場熱熱鬧鬧的“經濟復興”搞不好立馬變成鏡花水月!“四年計劃”在他不僅達不到什么自給自足的目的,反而會摧毀辛苦建立的國際貿易成就,并且引發國際金融市場對德國信用的懷疑。
沙赫特憤然指責戈林“你的外匯政策,你的生產政策和你的財政政策是靠不住的”,而希特勒在這場爭執中會支持哪一方呢?看看這位元首風向標式的言論吧。
“在德國,往往是在政治力量高漲的時候,經濟情況才開始改善;反過來,往往在經濟成了我國人民生活中唯一內容,窒息了思想力量的時候,國家就趨于崩潰,而且在很短時間內,把經濟生活也拖著一起崩潰……從來沒有一個國家是靠和平的經濟手段建立的”。
“避開一切世界工業和世界貿易政 策的嘗試,代之以集中一切力量,旨在為它的人民在下一世紀分配獲得一塊立足的生存空間開辟出一條生存之路……”
另一個使人不安的征兆是,楊計劃和道斯計劃債券在一九三五到一九三六年的價格大幅度下降,道斯債券從七十九美元下降到三十七美元,楊債券從五十九美元下降到二十九美元。這意味著華爾街對德國發生動蕩的深深憂慮。鉛云低垂,斜陽詭異,沙赫特獨坐在帝國經濟部辦公室里,看著多年圍繞在他鞍前馬后的工業家們,蜂擁著向戈林的訂單撲去,不祥的預感在心中升起,海天之間一場新的風暴就要來臨,他的命運又將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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