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領土觀念:中國領導人的天朝觀念和革命思維
縱觀冷戰時代中國解決邊界問題的過程和結果,可以看出,國務院最初制訂的解決邊界問題的合理方針在很大程度上已被放棄,或沒有完全執行。于是,凡通過外交談判簽訂的邊界條約或協定,或多或少都是中方做出了讓步,而唯一一個對方做出讓步的邊界協定草案(即中蘇邊界協定草案),卻因中方的有意破壞而未能簽約。究其原因,大概有兩點:第一,談判時機掌握得不好。中國集中解決邊界問題的時間在1960至1963年,而這段時間正是中國內外交困的艱難時期。國內出現經濟危機,外交陷于被動局面,在這個時候急于解決或被迫處理邊界糾紛,自然是力不從心,主動權掌握在別人手里;第二,與此相關聯,中國的做法實際上是以出讓領土換取邊境安全和鄰國的友好相待。中國解決邊界問題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獲取本該屬于自己的領土,維護國家主權,而是為了擺脫外交上的困境,領土不過是一種籌碼:解決邊界問題就是實現某種外交政策或政治目標的手段。
在某種特定情況下,為了實現長遠的對外戰略目標,在局部邊界問題上做出讓步,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合理的選擇。但是,這里有兩個前提必須考慮:其一,對外戰略目標的設定是否正確,是否符合本國的長遠利益;其二,以領土讓步換取的安全環境和友好關系是否有實際保障,是否具有可持續性。如果只是為了擺脫眼前困境而出讓長遠的國家利益,如果只是滿足于對方口頭或文字上的政治表態,那么最后的結果很可能就是竹籃打水,事與愿違。還是那句老話:在國際關系中,只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久的朋友。其實,在條件和環境不利于己時,未必非要馬上徹底解決邊界問題。后來中國自己的經驗證明,擱置主權爭議、先解決最迫切問題,可能是一種明智選擇,如1970年代中日恢復邦交時對釣魚島問題的處理方式[16],又如1990年代中國分別與印度和不丹簽署在邊境地區保持安寧與和平的協定[17],都是很好的案例。
從更深的層面考察,出現上述情況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當時中國領導人的邊界意識比較淡漠,領土觀念比較模糊。或者說,在共和國成立后的一段時間里,中國領導人還沒有形成現代民族國家的整體意識和觀念。就領土和邊界問題而言,在他們頭腦中占主導地位的,一個是中國傳統的“天朝”觀念,一個是外國傳入的“世界革命”思想。
早在1935年10月,毛澤東寫下的詩篇《念奴嬌.昆侖》,便顯示了他的“天子”氣派和天下觀:“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18]如果當中更多地表現出毛作為詩人的浪漫氣質,那么當他處于國家領導人地位時的所作所為,則確實在把這種詩情畫意付諸實踐。在這方面,毛對中朝和中印邊界問題的談論具有典型意義。
1958年11月25日,毛澤東在與來訪的金日成談話中提出:“歷史上中國對朝鮮是不好的,我們的祖宗欠你們祖宗的債。……你們的祖宗說,你們的領土是以遼河為界,現在你看,把你們擠到鴨綠江邊去了。”[19]1963年5月底金日成訪問北京時,毛又說到:整個東北是朝鮮的大后方,將來一旦戰爭爆發,這個大后方就交給金日成同志“統一指揮”[20]。1959年中印邊界發生武裝沖突,就在周恩來忙于應付危機時,毛澤東于11月接見了印共總書記高士(AjoyK.Ghosh)和印共左派代表團。談到中印邊界糾紛時,毛說:一旦印度人民掌握了政權,中國不僅會承認麥克馬洪線,而且將把該線以南9萬平方公里的土地讓給印度[21]。這些講話不由得使人想起昔日中國皇帝對待周邊疆域的態度。
1728年,安南國王“具奏陳辯”,要求把120里與云南有爭議的領土劃給安南。雍正帝讓出80里后,國王仍不滿足。于是雍正有云:“朕統御寰宇,凡臣服之邦皆隸版籍,安南既列藩封,尺地莫非吾土,何必較論此區區四十里之地?”得知國王“奉敕悔罪”,上奏表示忠誠后,雍正又云:“此四十里之地,在云南為朕之內地,在安南仍為朕之外藩,一毫無所分別”,遂大筆一揮,將此地完全賞賜安南國王,命其世代駐守[22]。此種思維方式與毛澤東上述的講話何其相似[23]!毛不過是把中國歷史上傳統的“天朝”觀念納入了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理論的語境而已。
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中,革命首先會在一些最發達的國家同時爆發,并由此引發世界革命;國家機器將在革命過程中被打碎;無產階級的國家在革命成功以后很快就會自動消亡[24]。因此,在剛剛奪取政權而信奉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執政黨看來,或許國家(包括民族)只是一種暫時的現象,是很快就會伴隨著世界革命成功而消亡的歷史現象。國家尚且如此,作為國家主要特征之一的邊界似乎就更沒有什么意義了。從觀念上講,無產階級的“國際主義”自然無法容忍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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