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美國人是我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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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還有我親自見到的一件事。在廣漢機場那里有一個小娃兒——那個機場雖然是軍用的,但小孩進去美國人根本不管,我就進去很近的看過飛機——有一個小娃兒突然就丟失了,于是那些農民就鬧,說美國人把娃兒偷了。結果過了一個月那個美軍休假回來把娃兒帶了回來,給他換了一身新衣服,包包里還塞滿了美圓,送他回家。這些我親眼看見的事情,使我對美國人的單純善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不管在朝鮮戰爭開始后說美國人咋個咋個的壞。50年代初我們國家編了一套連環畫,是中國那些最有名的畫家集體創作的,叫《美帝百年侵華史》,拿來在全國宣傳,連每個村莊都貼得有。那美國人簡直是青面獠牙啊,美國人壞得不得了。后來在文化大革M前我在鳳凰山機場挖地,因為那里過去是美軍機場,有個“左派同志”就說:“不曉得他們在這里強奸了我們多少中國婦女!”我當時忍不住冒了一句“——還要調查了才曉得。”嗬,這下報告上去,說我是“堅持反動立場”(笑聲)。所以這個是沒有辦法的:人的記憶無法抹殺。人們信yang的“主義”可以改變,記憶、事實卻無法抹殺。

到了80年代我年紀很大了,也都可以出國了,這種記憶依然在起作用。我兩次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一次作為團員、一次是團長。作為團長那次是到菲律賓。去之前我就知道菲律賓馬尼拉南郊有個美軍墓園,在太平洋戰爭中美軍犧牲的七萬人,有二萬五千零七百多人埋葬在這里。因為當年本人研究臺灣詩,有四位臺灣著名詩人都到過這個墓園并寫過詩,其中寫得最好的是羅門(大意):“……太平洋的海底沒有門,史密斯、威廉斯你們已經去不成了,就在太平洋的海底吧;哦,等待你們的煙花肯定要放過,等國喪節吧……”[整理者注:原詩較長,相應部分為“……史密斯威廉斯煙花節光榮伸不出手來接你們回家……史密斯威廉斯當落日燒紅滿野芒果林于昏暮/神都將急急離去星也落盡/你們是那里也不去了/太平洋陰森的海底是沒有門的”]看了很難過。所以我就立下誓言:只要我到菲律賓就一定要去那里。結果到菲律賓后——我是團長,下面還有幾位團員——那邊一安排,參觀的節目里沒有這個,沒有這個叫“麥金利堡”(FortMckinly)的二戰美軍墓園。一看我就很失望。我就琢磨要想個什么辦法。在那里一切都要服從大使館,而到菲律賓的作家代表團我們已經是第三個了,以前兩個都沒有去美軍墓園的安排。因為菲律賓政府的安排要跟中國大使館商量,80年代中國大使館絕對不會允許去參觀。到后來第二天我們就要走了,每個人包包里都還揣得有幾百個比索,那天下午我就說“今天下午放假,各位同志你們要采購什么的趕快去”。等大家走了,我就一個人找到當地一個寫詩的華僑叫李云鶴(音),請他帶我去。他說“可以,可以,但是你們中國作家從來沒有哪個去的啊。”我說“臺灣呢?”他說“臺灣是每個作家非去那里不可!”我一下就明白了:人各有感情。我們這邊是槍桿子造反打出來的江山,當然就把美國當成敵人;而臺灣那邊他們記得到,是他們曾經的戰友。在我們這邊的人里,我是第一個去的。

那個下午我真是感慨良多。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墓園,更讓我驚奇的是下面的情況。首先是所有的墓碑上一律只有四項內容:一、姓名;二、籍貫;三、部隊番號;四、犧牲年、月、日。起先我很納悶:這里埋葬的軍人中既有將軍,又有其下不同軍銜的和普通士兵,怎么一點沒有反映?后來一想才恍然大悟——別人認為將軍也好、元帥也好、士兵也好,都是活著時候的一個身份;他死了在上帝面前就都是一個普通人了,就沒有這些區別了。不像我們,死了很多年還叫毛“主席”(笑聲、掌聲)。這是鄙人受的第一個教育。其次是不分軍階所有墓都修得一模一樣,占的面積就那么一點——他們那個不能叫“墳”,中國式的墳是要鼓起來的,而它是平的,上面是一個十字架墓碑。別人的政府花的是什么錢?絕對是我們這些腦筋想象不出來的。80年代我的全部財產加起來還抵不上這個小小的十字架!為什么呢?那是從意大利西西里島產的“雪花大理石”專門采下來,刻制好了再繞半個地球運到這里來——我連運費都出不起,而且每個都是一樣的。這是我看見的:別人沒有分任何等級。別人墳墓的排列次序是按ABCD的順序區分的,你叫Adam你就排在前面,在A區;叫Zemota 就在最后,查找起來很方便。別人不僅活著的時候要平等,死了都要平等(掌聲)。這樣的事情是在中國我看不見的。還有在墓園前面刻了很多標語,都是黑色大理石填金,它的英文翻譯出來就是:“主啊,在我們和強大敵人搏斗最艱難的時候,是禰鼓舞我們勇往直前”,——是“主”,你注意:不是“.黨”、“共和黨”(掌聲)——“上帝啊,禰從太平洋海底把他們的靈魂帶回去吧”,“主啊,原諒我們的軟弱,多虧禰的支持我們才堅持到最后英勇犧牲”等等——里面沒有一個字提到美國總統羅斯福,雖然羅斯福那么偉大;沒有一個字提到“.黨”、“共和黨”。這是不是就是說他們迷信呢?不是的。因為在這里“主”是一個符號,意味著平等——“我們所有的人,死后在GOD面前大家都是一樣的”。因此無論你對“主”,然后到了整個墓園的中心區,有一座灰色水泥方塔,三面都是光的,只有一面刻有浮雕,沒有任何文字。這浮雕也令當時的我十分驚詫。因為按照我們的想法,它的內容應該是歌頌這些犧牲了的美國將士,如果要我來為我們的革M墓園設計的話,那就是一幅戰士端槍沖鋒、領袖在后面揮手之類的圖景;但我一看卻完全不是這樣,很讓我感到驚奇。它刻的是一個半裸的小伙子雙手持劍,這樣握著,邊上有一些樹林——哦,我一下子明白了。這是圣喬治。所有歐洲人都知道的民間傳說里斬惡龍、救愛人的圣喬治。這是用圣喬治這個形象代表全體犧牲的美國將士。而且圣喬治臉上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完全是面臨大搏斗的緊張,兩手緊握寶劍、雙目凝視著遠方正在撲來的惡龍。這形象一下打動了我。再一看,還有:圣喬治上面兩邊各有一個少女,穿著古希臘長裙——是自由女神(一個叫Freedom,一個叫Liberty),意思是說他這樣英勇戰斗是為了自由(掌聲)。還沒有完。在自由女神的更上面,還有一個婦女,半身像,我一看就懂了——她一手拿天平,一手持權杖,這個女子是Virgin,正義女神。哦,戰斗是為了自由,自由又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正義。她這個正義女神一手拿天平——要有平等,一手拿著權杖——要有民權、人權。正義女神上面還有沒有?還有。還有就不是神啦,是一個普通美國婦女懷抱一個嬰兒:那個美國婦女是“祖國”,那個嬰兒就是“祖國的未來”。一個婦女護著嬰兒就是整個立意,沒有任何文字說明,但我卻是深受教益:這就是別人社會、立國的基本價值取向,都在這里面了。

后來我又看見有個墓碑,上面既無姓名籍貫又無部隊番號,只刻了一些英文分三行排列,翻譯出來就是:“這里躺著一個武裝的同志……OhGod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誰”——這是一個無名戰士的墓。按照我們這邊,任何革M墓園,都要審查歷史。如果你連姓名都沒有,就沒有資格進革M陵園,因為萬一你是叛徒呢?而別人就是沒有姓名的也一樣給他立了碑。再往下看,又看見一個墓使我心頭非常快活。這個墓是一個華裔的,因為他姓名的寫法是:N一個省略點;M一個省略點;后面K、I、N——他姓“金”。我在這個墓碑前照了一張相,為此感到些許欣慰。

我的菲律賓華僑朋友對我說:“有幾個墓的墓碑不是十字架,我們搞不懂是什么東西,是不是你去給我們認一下?”于是我們就一起去找,找到了我一看,是一個六邊形的墓碑,上面還是刻著姓名、籍貫、部隊番號、犧牲年月日。我說:“他是猶太人。”凡是讀過《舊約》“出埃及記”的都知道,摩西帶著以色列人(猶太人)在沙漠里走了幾十年都沒能回到故鄉,摩西死后由大衛王繼續,每次迷了路天上都有顆星指引方向,這就是“大衛星”。我說這表明別人尊重他的宗教信yang。然后他又說“還有個墓碑非常奇怪,不是大理石的。”在他的指引下我看見有個東西在夕陽的余輝里閃著金光,到了那塊碑前上面刻的文字又一次使我震驚:“這里躺著我們十八個戰友,由于他們身體的部位已難以互相區別,因此讓他們在這里一起長眠”——這是那些身體被炸成碎塊、難以區別這塊是張三的、那塊是李四的,只曉得是這十八個人。如果喊我來管,干脆刨18個坑,每個坑里弄一點進去不就了事了?結果別人不。就是說人死了都不要欺騙他,不能欺騙死者,要讓他死后都能夠真實(掌聲)。這些都使我感動。離開時偌大一個墓園只有我和我的菲律賓朋友,在黃昏的夕照之下依依不舍。最后我去看它那個紀念窗、紀念圖,比這個墻還高。其中有一張圖,地圖上畫的是從中國內陸、從四川畫了一個紅色箭頭,越過整個中國、越過黃海直插東京——這就是畫的我修過的廣漢機場,從那里500架B-29去轟炸日本東京的示意圖!看到這張圖我一下子淚灑衣襟,因為我修過它的跑道,這跟我有關!

所以在10年前,二戰勝利50周年我就寫了一篇文章,叫《二戰我修飛機場》。這篇文章是臺灣《中央日報》的約稿,后來占了一個整版。《中央日報》還加了個“編者按”,說是這篇文章讓我們又回復到當時中國的艱難情景中,連小小13歲一個學童都要去修飛機場,可見國家、民族的危機之嚴重。文章發表后就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個名叫“林達”的美國女士,到成都后通過各種關系找我,最后由一個考古隊的朋友帶到我家里。她問我:“你是不是寫過一篇文章《二戰我修飛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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