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1931-),原名余勛坦,詩人、作家。本文節(jié)選自作者在紀念抗戰(zhàn)勝利六十周年座談會上的發(fā)言。
各位朋友(熱烈的掌聲),我比在座各位朋友蠢長得多,我今年已經(jīng)74歲了。我這個人談不上什么“思想”;但是由于我的年齡比你們大,我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的事比如抗日戰(zhàn)爭你們沒有經(jīng)歷過,這就是我跟大家不同的地方。今天來,我只跟大家講兩件事情。
我的家鄉(xiāng)在今天的青白江區(qū)城鄉(xiāng)鎮(zhèn),在那時金堂縣的縣城里邊,一條好深的巷子叫槐樹街,出去有一個廟子叫“川祖廟”(音)。從我當小學生起,這個川祖廟就有一撥一撥的壯丁進來集訓,兩三個月后就開赴前線去了。這都是我這個小學生親眼見到的。這些壯丁苦得很,他們穿得稀爛,我沒有看見任何強迫,全部是招派,而且都是自愿的。這些壯丁是怎樣來的呢?當時的征兵政策,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你有三弟兄必須要出一個去打仗,有五個要出兩個。出了以后由國民政府(縣政府)給“安家費”(用“黃谷”就是沒有碾出來的米發(fā)放),所有壯丁的家屬都領(lǐng)了的。這里面我所見到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自己去的,“拉壯丁”的事有沒有?有,我親自看見過一次,而且這一次的情況是:有個保長,他完成了任務又亂打主意,想再拉一個木匠。那天木匠收了工從房子上下來,保長就把他拉了。但是拉了以后第二天就放了,為什么呢?因為這樣子做不合法。由于當時負擔壯丁的人除了保長以外還有很多鄉(xiāng)長,別人都是按照規(guī)定而他完成后又胡亂來,怎么行呢?所以后來就放了。這是我見到的唯一一次。我見過川祖廟里一批批來一批批走不下數(shù)千人,這些壯丁怎么可能都是強迫拉來的呢?拉來他不跑嗎?很容易他就跑了,那個廟子幾面都是空的。這些壯丁非常苦、非常慘,我們四川的三百萬壯丁幾乎都是農(nóng)民。全部是這些最窮苦的老百姓。而且這中間我沒有看見過逃兵。逃兵有沒有?有。連正規(guī)的兵營都有逃兵,但怎么能拿這跟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來比呢?
而且還跟你們不同,本人有幸接觸過一大批這樣的人。那是文革中我這個“右派”。這些就是我親自看見過的抗日戰(zhàn)爭到前線打過仗的人。無論你們從“理論”出發(fā)、還是從你們的“主義”出發(fā)你們要采取什么做法,都難以抹殺四川三百萬“壯丁”的善良勇敢,和他們在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中作出的貢獻和犧牲——四川的壯丁犧牲在戰(zhàn)場上有幾十萬。他們用的武器根本沒法跟人比,但是他們?nèi)ジ八懒恕_@是我終身難以改變的印象。這就是我要講給大家聽的第一個故事。
第二個故事也是我親身看見的。我要告訴大家:美國人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中國人在全世界唯一最好的朋友是美國人。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入北京,第二年的“庚子賠款”所有的八個列強,其中只有一個國家拿到這個錢沒有動,就是美國。后來以各種方式退給我們了,其中一種方式叫“庚款留學生”,還有的拿來補貼我們的大學。我告訴你們,抗戰(zhàn)時期山西有一個“銘賢學院”遷到我的家鄉(xiāng)來。這個學校是和美國歐柏林學校掛了鉤的,歐柏林大學有個“山西基金會”就是美國政府用庚子賠款設(shè)立的。“山西基金會”的錢就用來資助辦銘賢學院,從30年代創(chuàng)辦就是用的這個錢。后來抗日戰(zhàn)爭了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逃到我們家鄉(xiāng),我們家鄉(xiāng)最大一個姓曾的地主,他主動把自己一個寨子騰空,全部免費借給這個學校。這個學院就這樣一直辦了下來。政權(quán)改制后它就變成了“山西農(nóng)學院”和“山西工學院”,然后跟美國交惡后每年的這個錢就沒有了。那頭也沒有作任何解釋,我們這頭說“我們革M國家,誰要你帝國主義的臭錢”,就這樣從建國以后這個錢就斷了數(shù)十年。
到了改革開放初期,歐柏林大學的“山西基金會”派了一個工作人員,一個27歲的小伙子到中國大陸來,找到中國政府。問他有什么事情,他說你們國家從前有個銘賢學院還在不在?哦,大家就告訴他說這個銘賢學院從建國后就遷回了山西,在它的基礎(chǔ)上辦了一個“山西工學院”和一個“山西農(nóng)學院”。然后這個小伙子就去找,找到里面一些老的教師,果然證明這是事實。考察后他就走了,也沒有說什么話。過了一段時間美國方面就正式派代表來,說是要接觸你們原來銘賢學院、現(xiàn)今是“山西農(nóng)學院”和“山西工學院”的人,要撥一大筆款給他們。你想我們這邊的官員聽說有“美圓”來,那個積極性之高啊(笑聲),馬上把工學院、農(nóng)學院的黨的領(lǐng)導,黨委書記、院長每個單位派起代表團來。但是一接觸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真正是原來銘賢學院的人。人家“山西基金會”說你們來的都是官員,我們要見銘賢學院的人。怎么辦,怎么辦?最后才想起山西農(nóng)學院有個右派分子是原來銘賢學院的,于是去把這個掃廁所的教授老頭找來,說讓你加入我們這個代表團,你走在前面。結(jié)果人家還認得到他,從此以后每年20萬美圓就沒有斷過,10萬給農(nóng)學院,10萬給工學院。這樣大家才知道,原來盡管.奪取政權(quán)后這個錢就斷了,但美國人一分錢都沒有動,全部拿來存起連本帶利增值了幾十年,現(xiàn)在就能夠每年拿出20萬給這兩個學校。這是我一個在銘賢學院讀過書的朋友講給我聽的,我聽了當時就哭起來了(掌聲)。八國聯(lián)軍中沒有一個國家這樣做。其中最惡劣的有兩個,一個是日本,日本把我們賠的錢都拿去制造武器再來打我們;第二個就是俄國,極其無恥貪婪。而不久前我讀一個清朝派到美國去的人寫的筆記,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接見這名外交官時曾表示:有兩個國家想要侵略你們,一個是日本,一個是俄國。貴國受列強欺負,我們美利堅合眾國是同情你們的;我們希望你們要強大起來,一個強大的中國是符合美國的利益的。還有一個事情,就是八國聯(lián)軍走后,中國的賠款絕大部分不是給的銀子,根本沒有那么多現(xiàn)銀。是通過什么方式給的呢?是從中國的海關(guān)收入里每年扣出。中國總署由八國推舉的代表、一個叫赫德的美國人管理賠款帳目,赫德管理的帳目那是一清二楚。美國人在這方面的品行也為世所公認。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時我剛進小學,到我進初中的時候抗戰(zhàn)已經(jīng)進入最后階段,也是最艱難的時期。我13歲那年曾經(jīng)與其他同學一起去美軍的軍用機場,跟所有大人一樣參加勞動。一樣吃的是糙米飯,米湯是紅顏色有氣味的;一樣是八個人一桌,只有一小碗不見油花的鹽拌蘿卜絲。就這樣修了一個星期機場。我們這些娃兒是怎樣想的呢?——再不出力國家就要亡了。因為從小我們的老師就跟我們講:一定不能當亡國奴!當了亡國奴就要像朝鮮人那樣,見到日本人來了就要立正鞠躬,日本人要騎馬還要墊背讓日本人踩著上馬。這就是亡國奴!因此我們從小就知道要愛自己的國家。當時國民政府也好、老師也好,要我們愛國從來沒有說過“愛國主義”這幾個字。你要知道,“愛國”成了“主義”,就是一種“學說”,一種學說是不含任何情感的(掌聲)。我們的老師說“要愛國”,余光中對我說“愛國是一種感情,不是一種主義”。我從小就是被這種感情所制約的。
——后來這個機場修起了,我當學生親自看見這些美國飛行員從我家院子上空飛過,去轟炸東京,轟炸日本的鋼鐵城市八幡,有B-29、P-51(“野馬式”戰(zhàn)斗機)、還有一種叫“黑寡婦”的戰(zhàn)斗機。往往是早上看見一架架B-29編隊飛走,下午回來時都已經(jīng)是打散的了。我親自見過有些回來的轟炸機,四個螺旋槳有三個都不轉(zhuǎn)了,就靠一個螺旋槳飛回來;還有的翅膀上被高射炮打穿的洞有桌子那么大,透過洞看得見藍天。小時候看見這些飛行員只覺得他們很英勇,卻不知道他們中還有很多人早已葬身太平洋魚腹之中了。這些就是我們的朋友啊,死在這里啦!這些死讓我無法釋懷。
另外我還要講講美國人的善良。我們中國人,我們貧窮,我們沒有自尊心,我們不爭氣——我們那么多中國人,去偷機場里面美軍的軍用品,美軍從來沒有來追查過。在我的家鄉(xiāng),每天黃昏后地下擺的攤子賣的全是軍用品,賊貨。偷來的美軍皮靴、腰帶、衣裳、罐頭——連花生米罐頭都偷,最后就是美軍衛(wèi)生用紙,一捆一捆的偷出來在那里賣。任何美軍都沒有來追查,換了其他國家是做不到的。美國人單純天真,而且體諒窮人,曉得你們這個國家沒有辦法。搞到什么程度,連美國人的槍都要偷,流落出許多卡賓槍,美國空軍戰(zhàn)士用的那種短卡賓。是由于這些美國兵,他們自由散漫慣了,他們進食堂吃飯有個規(guī)定:不允許帶武器進入。所有卡賓槍都在食堂外的墻邊排成一排,結(jié)果吃了飯出來發(fā)現(xiàn)槍被偷了。偷了美國人還是就算了,說沒關(guān)系他又去領(lǐng)。偷美國人皮靴的情況是,美國兵的營房晚上睡覺他們要空氣流通不關(guān)門,第二天早上起來就哇啦哇啦鬧鞋子沒有了,于是再去領(lǐng)一雙。
后來我在60年代文化大革M前所在的農(nóng)場,靠近鳳凰山飛機場。那里的農(nóng)民對美軍也很熟悉。當時有個姓黃的老大爺是“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的主席,屬于“無產(chǎn)階級”,黨很信任的那種人。他跟我擺起過去的事說:“美國人都是些瓜娃子!”我說:“咋個喃?”他說:“嗨呀,我們凈整他們!”說是美國空軍因為要有營養(yǎng),就在天回鎮(zhèn)那邊買了許多雞,委托他們?nèi)グ倦u湯。“我們只要燉的雞湯一煮開,就把整雞撈起來丟在潲水桶里,每天下午挑潲水走時美國人又不檢查,結(jié)果挑了幾十只雞出來每天晚上在天回鎮(zhèn)賣白斬雞,嗬喲,吃的人還多得很!”(笑聲、嘆息聲)“——美國人居然還不知道,不是瓜娃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