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喜的是南海問題年來日顯,中菲黃巖島之爭直接面對面歷時將近半年,不管是媒體、策論家們,還是知識界,其發聲,其思考,表明中國的智識力量,以凝聚公共理性的方式,大踏步登場。實際上,晚近十年里,網絡空間的誕生催生了一種新型議政方式,而這也是漢語思想的錘煉方式,更是提煉中國的國家理性的絕好良機。不管是專司國際政治的專家,還是一般外援的知識階層,其所展現的智識力量,集思廣益,影響著官民兩界。這便是大眾政治時代的輿情,也是一種平庸時代的政治情貌,優劣一體,喜憂俱在。尤其是一般民眾,嚷嚷,很大程度上其實是跟著智識界、傳媒和思想界的調子走,只是他們未必意識到自家所受的影響罷了。
憂的是知識界也好,傳媒也罷,雖說一定程度上展示了漢語思想的智識力量,但卻存在著學理準備嚴重不足,依然欠缺政治成熟的問題?!?,須知,國際法通常只是妥協政治的產物,至多,一種情境性的國際道義,萬不可完全等同于人類普世公義。而且,公義與否,還要看是否切合邦國利益。十一段線還是九段線都講不清楚,光嚷嚷“自古以來”如何如何,何以應對?以義憤應戰政治,恰恰是大忌。國家間政治是道德力所不及之地,馬基雅維理早已有言在先,洋人就是照此導師訓誡行事的。由此,對于海洋法與國際政治的精深研究,對于區域政治和地緣關系的專家級人才的培養,爭得話語權,漢語文明依然有待努力。老美對于《京都議定書》的拒斥,堅持美國大兵任何情況下不受國際刑事法庭管轄等等,無不基于一己私利,而骨子里則以國家生存及其利益最大化這一國家理性原理相撐持,哪怕由此撕破臉皮?!斎唬稚嫌信?,才敢也才能不惜撕破臉皮。
二、國際環境:政府危機與政權危機
手上牌不多,要頓時拉下臉來攤牌,就比較困難了。菲律賓小樣兒,不懂這個道理,急了,不奇怪。相較而言,總體來看,中國在南海問題上“接近于做得最好”,但也不過是以“拖”字訣應對,就在于希望藉由“大國的成長”,慢慢地、自然而然地獲得主動權。據專業人士言,不說十一、二艘,如老美,就是三、五艘航母往那兒一擱,誰還能怎么著。而航母如同水母,同樣不是一天就煉成的。因而,刻下中國在展現政治意志上有所作為,已經給予世界為了捍衛核心利益絕然不惜一戰的印象,但卻又似乎不具絕然堅卓之政治決斷力與軍事決心,動機和結果皆在于此,甘苦雜陳。
說到底,在“國家政治”與“國家間政治”兩相互動的視野下,這里面牽扯到一個轉型時段的“政府危機”與“政權危機”的問題。中國今天之所以奉行“國際維穩”(仿效國內政治中的“維穩”表述),因而,南海熱應該降溫,就在于百多年的中國轉型到了關鍵時刻。換言之,“中國問題”所包含的發展經濟-社會、建設民族國家、提煉優良政體和重締意義秩序等四大指標,程度不等,均逐步多所兌現,尤以政體轉型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候。照目前勢頭來看,不出太大意外,此事可望于一代人時間內,也就是二十年左右完工。因此,除非萬不得已,不能隨意打斷這一進程。正是在此,一日轉型未完,雖然政府秉具合法性,卻難言政權的正當性,則風雨飄搖之憂戚,如同日頭下必有陰影,總在心底盤桓。相比而言,但凡完成這一現代政體轉型的國家,無論歐美諸國,還是此刻正處發展進程中的其他亞非民主國家,其政權的正當性高枕無憂,怕的只是政府危機。存在政府危機,卻無政權危機,使得此類政體伸縮空間較大,轉圜余地相對較多。因為,從整個邦國立言,大不了換一個政府接著干就是了。不管怎么換,政權在那兒立著,倒不了,不用怕。相反,則只能維穩,無論在國內抑或國際。
說白了,今天中國不僅存在政府危機,而且,更主要的是我們尚未完成政體的現代轉型,尚未建立起標領正當性的優良政體,因而,政權時刻處在深刻的危機和危機恐懼當中。所謂優良政體,不外乎“立憲民主、人民共和”這一普世模式適當予以中國化處理后的形態。中國現在犯難的是此,而非彼也。這是百年老帳,不是一夕淺疾,有待接續努力漸恪其功??滔轮苑钚小皣H維穩”,但也不敢放手實施,就在于搞不好不僅政府危機凸顯,更要命的是政權危機降臨。而這才是一切問題的根本所在,也是為何三水相連,一處比一處水深的原因所在。今日剖析南海的邊疆政治,不能無視這一重要的背景因素,蓋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國家政治和國家間政治,原是聲氣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矣!
三、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
的確,世界正在考驗成長中的中國的政治意志,到了一個關口。這里,把背景再往深里伸展伸展,回瞰一下“現代中國”民族國家及其國家理性的成長歷史,有助于我們審視別人家的考驗,擺正自己如何作為“正常國家”的位置。
在本文語境下,晚近一個半世紀,略分三段。自鴉片戰爭到1945年,一百來年,是朝貢體系解體,中國作為弱勢后發國族奮求生存的階段?!熬葒▏蔽禐闀r代主題,救國必引致建國,建國需要建政,“立憲民主、人民共和”于是登場。有人說,“救國”從來都是一個偽命題,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小日本侵占了半個中國,難道是要將黃種人從白種人的鐵騎下解放出來?自由主義教條滑落至此,夫復何言。話題收回來,在此時段,中國是所謂世界體系的陌生人和受害者,同時逐步了解、適應乃至于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這一世界體系。二次大戰后中國蔚為“世界五強”,為此象征,也僅僅是象征。但是,只要一天存在“反帝反殖”,矢言“解放全人類”,就意味著并未屈服,也并不完全認同這一體系。人家先走一步,早已坐大,憑實力說話,沒辦法而已。
從1945年到2008年,算是又一個時段。其間,可以分為前后兩段。前一時段大約止于1980年代初期,角色類似于此前,后一時段逐步轉化為既有世界體系的接受者與適應者,進而,以列寧主義政體搭上國際資本順風車的二合一形態,成為現有世界體系的受益者。不過,搭便車搭到現在,做大做強,別人似乎警覺日甚,不安日深,提出的要求和制約之意便也就不再遮掩。當然,也無可奈何,雙方都無可奈何。
“2008”以后,是第三時段。隨著某種“中國之世界”時代的來臨,中國在一定程度上正以世界體系的塑造者角色進入大國博弈,話語權日益凸顯,隱伏的矛盾漸多。有關氣候變化的談判,就是適例。說是塑造者,不如說是“共同塑造者”。當今之世,早無一家獨斷獨行的可能性了,就連老美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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