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似乎開了一個玩笑,在“民族主義”思維下,我們長期重沿海而輕“內亞”。把“邊疆”問題同質化——這是作為海國“民族主義”影響的產物,帶有濃厚的漢人民族主義的色彩,對于國家建設,有其積極正面的意義。在這一視角下,“長城—天山”作為一個民族國家建構中的“陸疆”問題,“替換”了原先帝國時期處理長城南北關系(蒙漢關系、俄國與中國的關系)這一問題——“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衛京師”。在這種語境下,南北關系——游牧與農業定居民的關系,無論是滿、漢還是蒙古建立的王朝,誰是中國“正統”的問題不再凸顯。而東西方向的“海疆”和“陸疆”問題成為“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重大問題,“中國”從而被民族主義話語所取代。另一方面,清朝雖然是按照帝國的治理方式解決“陸疆”問題,并作出了很大的努力,特別是晚清新疆建省,體現出濃厚的“國家建構”色彩,但是在前者的思考方式下,把清朝處理這一問題的意義和貢獻顯然淡化了。
通過借助拉鐵摩爾討論經濟區與戰略區的關系,我們重新發現了帝國時期整合疆域的努力。特別是清代“長城—天山”商路的興衰,已經成為新的國家命脈——東西軸線走向的“晴雨表”。清朝在統合天山南北與長城內外、長江南北中作出的貢獻,是部分實現了區域關系的統合——是帝國時代“國家一體化”進程的重要標志。至辛亥革命爆發,清帝國覆亡,它在中國西部遺留的一大政治遺產是天山北路的伊犁、迪化等城市和成片開發的農業區,以及定居的數十萬的漢、回、維吾爾等各族居民。此外,還留下一個“新疆行省”體制——這是清朝處理俄國與內亞關系的另一個重大政治遺產。同時,正如拉鐵摩爾觀察“中國性”時說,“從黃河中心區域轉向大草原,我們發現,從歷史上看,社會分化變異的過程適應了不同的地理環境。從同一地區轉向南部、西南部和東南部,我們發現的是同化和升華的過程。我們的確也發現社會和文化特性的歷史持久性,但主要趨勢是一個越來越大的中國的成長。”(47)自18世紀中葉以來,中國就面臨著一個新的情況,就是將天山南北的戰略區從空間與華北、江南的核心區連為一體,整合成一個完整的“大中國”。晚清的新疆建省,也是“中國化”的一個縮影。這兩次整合過程,是在清朝的統治下完成的。清朝動員了大江南北、長城南北、天山南北甚至東北滿洲的各族人民共同參與到其中。這一區域整合過程大大超越了清朝自身的滿洲族群意識,而且也超越了不同族群的民族意識,體現了一種自覺的“國家建構”,促成了“中國”意識的生成。“清”與“中國”已經成為乾嘉時期文獻中并行的稱呼(48)。當然,清朝在這統合過程中,確實也采取了差異化民族政策,強化滿族的統治權力,也有造成民族隔閡的一面,這是客觀的事實。總體而言,清朝統合戰略區與經濟區既繼承了漢唐盛世經營西域的經驗,同時,還超越了漢唐在鞏固內陸疆域方面的成就。
五、結語
正如開篇當中冀朝鼎所思:“(中國)不像現代國家那樣是用經濟紐帶聯結成的整體,而是通過控制基本經濟區的辦法,用軍事與官僚的統治組合而成的國家。”這一“國家性”實際是來自于空間建構。因此,或可指出,“長城—天山”商路是中國近代“國家性”變化的一個重要方向,經濟區與戰略區的統合主要是依靠政治與經濟的雙重力量,使得清朝已經具有某種近代“國家建構”的面向。如果說今天的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建設,從空間上與“長城—天山”商路有巨大的重合,那么,某種意義上仍然含有繼續從空間上整合。內地(經濟區)和邊疆(戰略區)的意義,仿佛依稀可以看到“長城—天山”商路的駱駝客和各種商販奔走的身影。同時,“一帶一路”建設也超越了民族國家的邊界,與鄰為善,與鄰為伴,以良好的外部環境,促使邊疆(戰略區)轉化為核心區,這也是當今中國現代國家建設的一個重要目標。
筆者贊同一些學者提出“空間”的意義長久被淹沒在同質化的民族主義敘事當中,今天恢復空間和區域的視角,突破單線的民族主義敘事(49),必須兼顧來自海洋與內陸板塊的雙向“國家建構”的歷史過程,這對中國現代國家建設的自身經驗的發掘,具有某種積極意義。
文/黃達遠 原載于《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5(6):1-10
注釋:
①(33)冀朝鼎著,朱詩鰲譯:《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8-10頁。
②魯西奇:《中國歷史的命脈在哪里?》,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76150.
③⑤⑧⑨(35)[美]拉鐵摩爾著,唐曉峰譯:《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28、26、37-38、127頁。
④⑥(12)(20)(21)(47)[美]拉鐵摩爾著,牛昢昢譯:《針對中國歷史地理問題的一個亞洲內陸研究法》,收入張世明等主編:《空間、法律與學術話語:西方邊疆理論經典文獻》,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406、405、405、401、407、402頁。
⑦姚大力:《全憑活法煉暗香:讀〈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未刊稿),2014年《邊疆熱點地區城市民族關系發展態勢與對策研究》上海項目會議論文。
⑩(11)(13)(14)(39)(40)[美]拉鐵摩爾著,牛昢昢譯:《歷史的疆域》,收入張世明等主編:《空間、法律與學術話語:西方邊疆理論經典文獻》,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53、354、364、365、356、354頁。
(15)(唐)《皮日休文集》卷一《汴河銘》,四庫叢刊景明本。
(16)王明德:《從黃河時代到運河時代:中國古都的變遷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版。
(17)(18)[美]拉鐵摩爾著、田嘉績譯:《亞洲腹地之商路》,收入魏長洪、何漢民編:《外國探險家西域游記》,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134、124頁。
(19)黃達遠:《在古道上發現歷史:拉鐵摩爾的新疆史觀述評》,《新疆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
(22)齊清順:《清代新疆的協餉供應和財政危機》,《新疆社會科學》,1987年第3期。
(23)范金民:《清代江南與新疆官方絲綢貿易的數量、品種和色彩諸問題》,《西北民族研究》,1989年第1期。
(24)(25)鐘廣生等編纂:《新疆志稿》,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127-128、147頁。
(26)[法]傅雷:《熱河環境史:華北農業之擴張》,載《法國漢學》(人居環境建設史專號第九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49頁。
(27)(清)紀昀:《烏魯木齊雜記》,收入《小方壺輿地叢鈔》。
(28)潘志平、耶斯爾:《西域新疆的戰略地位:地緣政治的視角》,《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3年第3期。
(29)(清)椿園:《西域聞見錄》卷一《新疆紀略》(上),清照堂叢書本。
(30)(清)布彥泰:《新疆奏稿》之《請試行商稅裕經費摺》,《西北史地文獻叢書二編》16冊,第198頁。
(31)(清)王樹楠等編:《新疆圖志》第5冊,臺北:臺灣文海出版社影印本,第2985頁。
(32)(清)林則徐:《畿輔水利議敘略》,《皇朝經世文續編》卷一百十四《工政十一直隸水利》。
(34)[英]包羅杰著:《阿古柏伯克傳》,北京:商務印書館,1975年版,第275頁。
(36)袁劍:《拉鐵摩爾在北京看到了什么》,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46286.
(37)黃達遠:《十八世紀中葉以降的內亞地緣政治與國家建構》,《學術月刊》,2014年第8期。
(38)魯西奇:《中國歷史上的核心區:分析與理路》,《廈門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
(41)[日]杉山正明著,周俊宇譯:《忽必烈的挑戰:蒙古帝國和世界歷史的大轉向》,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頁。
(42)《左文襄公文集》《書牘》卷二十。
(43)《左文襄公文集》《奏稿》卷五零。
(44)(清)李云麟:《西陲事略》,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
(45)姚大力:《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系與國家認同》,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5頁。
(46)王瑞成:《從〈海國圖志〉看“海國”與“中國”概念的生成》,《社會科學戰線》,2013年第2期。
(48)(清)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記》(外二種),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22-323頁。
(49)黃達遠:《多維視野下的西域——以1759-1864年的天山史為例》,《新疆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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