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馬漢在《亞洲問題》中寫道:“印度處在中國和埃及之間的中心位置,又是通往澳大利亞與好望角的基地,地理位置之利使得其他殖民地的援助悉數在此匯集,以遂行英帝國的總體政策。”這段分析精當地點出了印度在地理特征上的雙重屬性:它是蘇伊士運河與太平洋之間的中介點,歐亞大陸東西兩端間的海上交通因為這一支點的存在,在物資通過量和安全性上都有了保障。它又是遂行主導性海洋強國的“總體政策”的橋頭堡,俄國西進中亞的鋒芒因為這個側翼接觸者的存在,時刻受到監視和限制。印度之于鼎盛時期不列顛帝國的意義,蓋在此矣。
1947年獨立以來,印度政府以本身的地理位置為憑據,制訂出了“西攻北防”的對外戰略?!拔鞴ァ?,指的是從阿拉伯海和克什米爾兩個方向包圍巴基斯坦,控制更多陸上爭議領土,形成軍事優勢。“北防”,指的是在東北邊界與中國接壤的地區拓展實控面積和緩沖帶,以最大限度地利用喜馬拉雅山這一屏障,保障以新德里-勒克瑙-巴特那-加爾各答為軸線的核心城市帶的安全。進入1960年代,印度政府又借助蘇聯意圖南下印度洋,在東非、中東和東南亞拓展影響力的機會,從莫斯科獲得了可觀的經濟與軍事援助:印度的工業化進程,托庇于此甚多。
然而不論是安全領域的“西攻北防”,還是反向利用橋頭堡位置、實行聯俄政策,開發的都僅僅是印度戰略地理中的大陸資源;英治時期曾為印度贏得舉足輕重地位的海洋因素,在20世紀后半葉被弱化了。東西方轉口貿易樞紐的地位早已被新加坡取代;由于過度倚重印蘇經貿合作,在1970年代歐美國家轉移勞動密集型產業的關鍵階段墨守保護主義政策,印度錯過了二十年的經濟轉型和資本積累期,在1990年代初陷入了經濟危機。盡管新德里政府隨即開啟了聲勢浩大的自由化改革,一度形成“印度奇跡”,但貿易保護主義(以農業最為突出)、不友善的投資環境等“大陸病”從未得到根除。一旦國際資本因量化寬松收緊而自新興市場撤出,“奇跡”立即無以為繼。
不僅如此,“西攻北防”還造成了另一大障礙,那就是使印度與中國這個近三十年來最活躍的新興經濟體人為割裂。中印兩國地理位置上的鄰近本來適于造就優勢互補和產業鏈整合,但新德里政府出于過重的(很多時候是不必要的)安全顧慮,對此持消極態度,遂使本國既無由分享中國的發展成果,還變相抬高了市場門檻。如印度東部地區原本可以與孟加拉國、緬甸北部以及中國西藏形成次級經濟圈,共謀發展,但新德里方面出于疑懼和賭氣心理,堅持以政府直接投資作為拉動東部經濟的唯一渠道,遂使該地區成為全國投資回報率最低、腐敗情形最嚴重的版塊之一。況且蘇聯解體之后,印度從俄羅斯購買石油須以市場價格結算,成本遠高過自中東進口(因俄國境內的石油產地與印度相隔甚遠,而蘇聯時代的對印能源出口是以記賬貿易方式結算的),大陸方向的潛力已消耗殆盡。
在此背景下,近年來印度政府開始重新審視海洋地理的潛力,把重心逐步轉移到“南聯東向”路線。所謂“南聯”,指的是利用本國在印度洋海域的優勢,建設集航運、物流、修造船為一體的區域海事中心;并利用發達國家二次轉移勞動密集型產業的機會,在沿海地區建設印度版的“經濟特區”,最終形成一個與東北內陸城市帶相呼應的濱海經濟圈。所謂“東向”,指的是加速發展與東盟國家的區域經濟一體化(印度在本月已經和東盟簽署了服務和投資自由貿易協定),輸出印度擁有相對優勢的電信、金融、醫療和教育服務,以平衡貿易入超并擴展政治影響力。最終,籍由東盟為中介,印度與中國之間的經濟互動在層次和規模上將有明顯提升,競爭也將趨向激烈。
作為印度洋海域最大的單一強國,印度在扮演東非-中東經濟圈與西太平洋的中介點時享有中央位置之利。盡管新德里在最近幾年反復渲染中國正在以“珍珠鏈戰略”西進印度洋,但印度海軍在該地區的活動便捷程度以及保障優勢顯然要突出的多。未來幾年內,除去繼續擴充一線艦艇(尤其是航母戰斗群)數量、擴大海軍在孟加拉灣和印度洋縱深的活動范圍外,印度還希望通過參與和組織多國海上聯合行動,在國際社會形成“印度洋保障者”的共識。如亞丁灣聯合反海盜行動中,印度不僅派出艦艇參與,還積極組織多邊論壇和研討會商討護航行動中的補給、保障、通訊等問題,表現出很大積極性。隨著“東向”政策進一步落實,印度還希望主導緬甸西海岸港口(如實兌港)的開發,一方面平衡中國的“珍珠鏈”支點,另一方面逐步把東南亞國家吸收進以印度為中心的孟加拉灣經濟圈。
最重要的是,無論“西攻北防”還是“南聯東向”,印度都可以把自己的前途與“重返亞洲”的美國聯系起來。2007年美國海軍、海軍陸戰隊和海岸警衛隊聯合發布的《21世紀海上力量的合作戰略》報告中,明確承諾了將在西太平洋和印度洋部署“可靠的作戰力量”。隨著近年來中國海軍不斷崛起,印度洋上的迪戈加西亞基地之于美國亞洲戰略的重要性已變得越來越突出。而印度恰好擁有該海區最強大的作戰艦隊和相對完善的保障設施,在建立對華優勢方面又與美國目標一致,兩國海軍逐步升級共享港口、后勤資源和情報的水平絕非危言聳聽。在通過對話和談判緩和陸上邊界爭端的同時,印度在海上將繼續采取攻勢,力爭在美國的新亞洲戰略中占據重要位置,以使本身的利益最大化。
文/劉怡 原文載《時代周報》9月23日議題版,發表時標題有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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