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奇采訪鄧小平
1975年我從紐約奉調回國,逐漸開始為中央領導做翻譯,高層會談政治性強,要求完整、準確,有時甚至要犧牲語言的美。
我參加的政治會談,涉及的議題并非都是爭議很大的,有些會見或會談內容比較平淡,也比較好翻譯。有些涉及的問題敏感,雙方爭議較大,對翻譯的挑戰較為嚴峻,精神壓力也大,但是完成任務后,感到很充實,很有成就感。
意大利著名記者奧琳埃娜·法拉奇對鄧小平的采訪,是我翻譯生涯中最重要、也最具挑戰性的任務。重要,是因為其特殊的國內外歷史背景;挑戰,是因為采訪全文要在世界各大報刊發表,等于是面對全世界的一場考試。
法拉奇其人
1980年8月20日上午,我在辦公樓走廊上遇到英文處的領導,他正要找我。他通知我說:“明天上午鄧副總理禮節性會見意大利記者,你去做翻譯,這記者有時說話不太禮貌,必要時你把握一下。今天下午她要求先見你。”
我覺得很奇怪,外交部有很好的意大利文翻譯,為什么找一個英文翻譯?回答是:“記者本人要求的。”
法拉奇是什么人?我從未聽說過。要談什么問題,領導也沒有交代,這倒是自然的,因為鄧見外賓,從不照本宣科,他自有主意。
那天下午,按事先約定,我到民族飯店去見法拉奇。
法拉奇個子高挑,上身穿黑色針織圓領衫,下身穿一條緊身藍布牛仔褲。我坐下后她鄭重其事地談了這次采訪的重要性,她說要讓世界得到關于中國的第一手信息。現在全世界都對中國感興趣,許多人揣測中國要走當年赫魯曉夫的路了,中國正處于大變革時期,而開始這一變革的是鄧小平。世界不大知道鄧小平,究竟鄧小平要干什么?她覺得要了解中國的走向,鄧小平是關鍵人物。
法拉奇還自我介紹了一番,她是意大利《晚郵報》的記者,也是世界各國重要報紙的自由撰稿者。她曾采訪過世界上許多領導人,包括基辛格、西哈努克、以色列前總理梅厄夫人、約旦國王侯賽因、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伊朗精神領袖霍梅尼等,寫了一本書。法拉奇坦言,她對采訪對象的評論、印象都會毫不留情地寫在前言中。她把基辛格說成是“傲慢、詭秘、多疑”。基辛格曾說,接受法拉奇的采訪,是他一生中“最愚蠢的事”。
中國開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后,法拉奇非常關注中國發生的事,特別對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產生強烈的興趣。她搜集了鄧小平的資料,看外國人寫的鄧小平傳記,對鄧小平的生平有所了解。
法拉奇向我解釋了用英文翻譯的原因。她已與世界上十家報刊簽了合同,她對鄧小平的采訪將全文刊登在世界著名的十家報刊上,例如:美國的《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法國的《世界報》、英國的《泰晤士報》、德國的《鏡報》、南斯拉夫的《政治報》等。從效果和時間考慮,她要求用英文翻譯,否則她還要從意大利文譯成英文,很耽誤時間。
法拉奇詢問了一下我的翻譯經歷,特別問我是否給鄧小平做過翻譯,得到滿意的回答后,她拍拍我的肩膀說:“好,我相信你!”她還一再要我保密,不要泄露她的行蹤。
“天安門城樓的毛主席像要永遠保留下去”
1980年8月21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118廳會見了法拉奇。這次采訪的安排很特殊,過去鄧小平會見外國記者時,中國記者都有“特權”,他們可以攝像、錄音,而且可以發表,有時甚至在外國記者之前。但法拉奇提出她要獨家報道,不讓任何其他新聞機構的人參加,包括中國記者。所以,這次會見時,中國攝影記者只拍了幾分鐘就退場了。當時在場的只有鄧小平、外交部新聞司司長錢其琛、法拉奇和我,還有一個記錄員,共5個人。
法拉奇畢竟是一位有經驗的老記者,一坐下來,就把錄音機放在茶幾上。其實,第一次坐下來面對這位世紀偉人時,她對采訪能否成功,心里也沒底。似乎為了給鄧小平一個好印象,她說:“明天是您的生日,我要祝賀您,祝您生日快樂!”
鄧小平幽默地說:“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從來不關心什么時候是我的生日。”法拉奇說:“我是從您的傳記中知道的。”鄧小平說:“就算是吧,也別祝賀我。我已經76歲了,到了衰退的年齡啦!”法拉奇說:“我父親也是76歲,我要這么對他說,他肯定會打我兩巴掌的。”鄧小平說:“是呀,當然不能對你父親這么說。”
采訪就在這樣輕松的氣氛中開始了,但并不是整個過程都是輕松的。寒喧結束,一場緊張的交鋒開始了。第一次談話基本上是圍繞對毛主席的評價進行的。
法拉奇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鄧先生,最近您曾經說過,中國正處在轉折點,可以說是第二次革命。事實上,今天來北京的人,可以親眼看到中國已發生的變化。人們不再穿制服了,標語消失了,毛主席的像少了,幾年前我到北京來,到處可以看到毛主席的像,今天我從飯店到這里,只看到一幅,掛在紫禁城(故宮)入口處。以后你們還會保留毛主席像嗎?”
鄧小平立即看出了這位女記者的意圖,斬釘截鐵地說:“永遠要保留下去!”他指出,過去到處掛毛主席的像是不嚴肅的。盡管毛主席過去有段時間也犯了錯誤,但他終究是中國共產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要締造者。他為中國人民做的事情是不能抹殺的。“從我們中國人民的感情來說,我們永遠把他作為我們黨和國家的締造者來紀念。”
法拉奇讀過關于“文化大革命”的書,對毛主席的評價心存懷疑,她以犀利的提問風格緊追不放,她說:“今天人們把很多錯誤都歸咎于‘四人幫’,這符合歷史事實嗎?聽說中國人說‘四人幫’時,伸出的卻是五個手指!”
鄧小平對如此唐突的問題并不計較,只是報以一笑,說:“必須清楚地區別毛主席的錯誤和‘四人幫’的罪行,性質是不同的。毛主席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做了非常好的事情的,沒有毛主席,至少我們中國人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長的時間。”
鄧小平列舉了毛主席對中國革命的貢獻,不僅在政治理論和軍事戰略方面,而且也在哲學、文藝方面。他同時也指出了毛主席在50年代后期開始犯的錯誤,“而且錯誤不小,給我們黨、國家和人民帶來了許多不幸。如毛主席的家長作風導致了黨和國家的政治生活有些不正常。”
法拉奇又繞著彎子問了許多關于毛主席和“四人幫”的關系問題。她說:“當你們審判‘四人幫’和開下一屆黨代會時,都會提到毛,如果其結果與你們預期的相反呢?”鄧小平回答說:“我要對你說,審判‘四人幫’不會影響毛主席。當然,用‘四人幫’,毛主席是有責任的。但我們要對毛主席一生的功過做客觀的評價,我們將肯定毛主席的功績是第一位的,他的錯誤是第二位的。毛主席有許多好的思想,我們要繼承下來,他的錯誤也要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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