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0年—1900年,東亞朝貢體系中,戰爭非常少,即康燦雄所說的“長和平”,而歐洲大陸則戰爭頻發。二戰后,歐洲各國決定推動地區一體化,進行多邊 協調,它們根據當時的條件,并且吸取歷史教訓,選擇了自己的戰略。從1960年代起,東南亞國家選擇了另一種秩序,即松散多邊秩序體系。當今美國主導下的朝貢體系,之所以戰爭很少,與當年的中華朝貢體系,是由很大相似性的。也就是說,今天的美國沒有什么高明之處,沒有什么新的手段,它與當年的中國是一樣的。
馬戛爾尼覲見乾隆圖
2014年7月5日—6日,第七屆政治學與國際關系學術共同體年會在北京召開,外交學院院長秦亞青、清華大學當代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閻學通做了題為“中國崛起與國際關系理論創新”的主旨發言,要點如下。
2014年第七屆政治學與國際關系學術共同體年會主旨論壇
中國崛起與國際關系理論創新
主持人:孫學峰(清華大學當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教授)
發言人:秦亞青(外交學院院長)、閻學通(清華大學當代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
秦亞青
傳統的、主流的國際關系理論,都是以體系決定論為主。但現在,實踐理論的興起,給了我們一條完全不同的理論路徑。實踐理論是繼建構主義之后,理論潛力最大的一個范式。目前,實踐理論的主力軍,并不是美國學者,有很多是加拿大學者,還有歐洲的一些學者。
比較體系研究,也是非常具有潛力的一個方向。我這里只舉三個人。第一位是瑞典學者Eric Ringmar, 他曾經在上海交通大學任教。他比較了中華朝貢體系、日本幕府體系、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異同,他用語言學與戲劇理論做研究。世界是行動者perform出來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是通過實踐產生的,而不是自然而然出現的,不是簡單地由體系決定的,中華朝貢體系、日本幕府體系就與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規則大不相同。韓裔學者康燦雄也認為,朝貢體系是中國與朝貢國之間教化、學習的過程,而不是簡單的體系決定論。許田波認為,具體的行動者的戰略選擇的不同,使得中國走向了大一統,歐洲走向了威斯特伐利亞體系。
上述理論,都不是由美國學者創立出來的,而是不同的學者從不同的地區的經驗中得出來的,而且在國際上引發了很大的反響。這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即體系決定論是不是可以顛倒過來呢?這就不是體系因素決定體系轉型了,而是行為體、行動者自己的戰略選擇、戰略互動決定了體系的變化。
我們看一看,近期的歷史中,存在過哪些歷史體系?可能包括權力秩序型的體系(單極體系、兩極體系,但兩強也可以聯合起來,實現共治),同時也包括規則秩序型的體系(主要指制度體系)。在以制度為基礎的體系中,各國不再尋求謀求權力主導權。最后一類是混合型。東盟就是例子,各國之間散而不亂,充分協商,相互照顧。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國際體系呢?體系因素會發生重要作用,但更重要的是行動者的行為選擇、實踐,即它們自己怎么演出這臺戲。我們可以回憶,冷戰結束后,美國的確成為了超級大國。但更重要的是,美國自己如何去進行戰略選擇的問題。冷戰后,美國決定用強大的實力,支撐其全球霸權戰略,打擊不聽話的國家。結果,美國犯了重大的戰略錯誤,這些錯誤值得全世界的人進行反思。
1300年—1900年,東亞朝貢體系中,戰爭非常少,即康燦雄所說的“長和平”,而歐洲大陸則戰爭頻發。二戰后,歐洲各國決定推動地區一體化,進行多邊協調,它們根據當時的條件,并且吸取歷史教訓,選擇了自己的戰略。從1960年代起,東南亞國家選擇了另一種秩序,即松散多邊秩序體系。歐盟的擴大,只吸納民主國家。但東盟則不一樣。一方面,它們的效率很低,但另一方面的確很民主,化解了很多問題,照顧了各國的面子。西方人認為東盟是一個松散的“面條碗”,但東盟國家認為,這種制度安排具有很大的包容性。也許這種秩序對其他地區更有借鑒意義。
就理論本身而言,它不是一個超然的大腦思考出來的抽象的東西,而是基于很深刻的草根實踐而來的。所以,中國的實踐、中國的戰略選擇、中國崛起過程中的一系列戰略決策,都可以從實踐理論中得到非常好的素材。現在,世界上可能會出現兩種體系。一種是中美對抗,另一種就是松散的多邊協調。到底要走哪條道路?這并不是體系本身規定的,而是取決于中美兩國的戰略選擇、戰略互動,我們應該努力保持張弛有度,不搞戰略冒險。在這一方面,理論創新的余地是非常大的。
閻學通
秦老師對最近剛出現的理論,做了一個細致的解釋。最主要的就是,現在的學者們在學習新的范式,不想再受到體系理論的束縛,不再在體系的框架下去思考問題。我現在做的道義現實主義,也是想跳出原來的框架。我們中國學者學習理論的過程,是先介紹,然后再綜述、分類。綜述是需要一定的能力的,不僅僅要說它是什么,還要說哪些理論之間是一樣的,哪些是相似的,哪些是不一樣的。之后才是創新的過程,我們中國學者的創新,應該是從90年代后期才有的。
那么,如何才能實現理論的創新呢?我想主要有三個方向。第一,研究對象的改變。我們知道,國際關系的研究對象有很多。你可以研究行為體、規范、體系、秩序、格局、結構。你改變了研究對象,你就會發現自己能有所創新。第二,你可以改變自己的研究方法。最早的國際關系研究中,有很多是從哲學角度開始的,后來又加入了歷史研究、政治研究、經濟研究。現在,我們有了定量的研究、心理學的研究,還有很多。第三,是研究問題的方向不同,或者叫路徑不同。例如,都是研究國家的決策,但我們可以通過不同的路徑,比如戲劇理論、觀眾理論、實踐理論、環境理論來進行研究。側重點不一樣,你也是可以創新的。
在這個基礎上,我想說一下,我們中國學者應該從哪些方面來思考自己的創新?在這個世紀,導致國際關系發生變化的最大因素,就是中國的崛起。沒有其他的現象,能比這個現象更能引發世界的變化。無論是那些希望中國強大,還是不希望中國強大的人,都無法回避這個事實。宣傳中國威脅論的人,前提也是這個。我們作為中國學者,你恰好生活在這個國家,你在這個國家長大,你對這個國家有文化上的理解,你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比其他國家的人能夠更好地了解中國。因此,你未來幾十年的創新點,就是研究中國崛起對世界的影響。因為你可能比外國人更了解中國,因此你的研究可能更加接近于事實,更加接近于客觀規律。
研究國際關系理論的過程中你就會發現,國際關系理論為什么會有創新?國際關系肯定會發生變化,如果它不發生變化,那就不會出現理論創新。只有當你發現新的現象,并且原來的理論不能夠解釋新的現象,你才會有理論的創新。我們知道,二戰結束后,在五十年代,幾乎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在提防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發生。一戰、二戰之間就相隔了20年,當時沒有人知道后來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會發生。又如,Waltz沒有想到的是,他的理論提出二十年之后,冷戰就結束了,原來的理論不適用了。這就好像是文學創作,一切都要來源于生活,你先有了好的生活實踐體驗,然后才能寫出好的文學作品。演員要先真正體驗某一個角色,然后才能演好某一個角色。
現在,很多學者都開始了對中國古代國際關系思想、中國古代歷史的研究。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個隊伍中。英國、美國有一些學者也參與進來。你會發現,現在很多的理論創新者,已經不再是歐洲傳統文化培養出來的學者。鄺云峰比較了中美兩國的朝貢體系。他認為,當今美國主導下的朝貢體系,之所以戰爭很少,與當年的中華朝貢體系,是由很大相似性的。也就是說,今天的美國沒有什么高明之處,沒有什么新的手段,它與當年的中國是一樣的。因此,這篇文章現在很火。我認為,他的研究之所以被人關注,是因為他借鑒了東亞的歷史、文化,而不是像以前的歐洲學者單純地借鑒歐洲的歷史、文化。現在,還有一些印度學者,也想通過印度的歷史、文化來發展國際關系理論。
我們的理論,之所以被稱為道義現實主義,是因為我們發現,東亞的人對于道義的認識,是與西方不一樣的。我們東亞人認為,道義是一種權力,是一種實力。道義現實主義的很大突破在于,我們關注“領導”(leadership)問題。新古典現實主義試圖重新關注國家,但是他們沒有關注“領導”問題。60年代,有的學者研究領導類型,包括國際領導、國家領導。美國心理學曾經將國家領導權分類,有的總統能夠適應大眾還能夠具有領導能力,有的總統能夠適應大眾但缺乏領導能力,有的不適應大眾但具有領導力,有的既不適應大眾也缺乏領導力。后來,由于體系理論的出現,這些理論都被邊緣化,被認為是“不科學”的理論,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如何進行科學化?我們的道義現實主義,可以看作是向領導權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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