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權威主義對體量比較大的國家未必行得通
共識網:現在很多學者把袁世凱當做是一個新權威主義的代表人物,您對袁世凱這人怎么看,他是不是所謂的新權威主義的代表人?
劉仲敬:新權威主義不是沒有確定的內容,是一種機會主義。袁世凱本人模仿墨西哥的迪亞斯,后者引進外資來發展墨西哥經濟,用軍事獨裁維持穩定。袁世凱和他差不多是同時代的人,但新權威主義對體量比較大的國家未必行得通。迪亞斯自己的下場就很慘,而且給墨西哥帶來了長期的動亂。從迪亞斯的結果看,袁世凱的路應該是走不了多遠的,這是內在的限制。類似的情況是:有人遺憾戰爭打斷了國民黨的黃金十年。實際上就算沒有戰爭,最初十年的勢頭也不能一直維持下去。袁世凱路線的長期結果大概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經濟發展以后,浙江、江蘇、廣東這樣的省份慢慢就會獨立出去。袁世凱的政治基業在比較落后的北方,僅僅依靠威權主義或軍人干政的手段不足以瓦解南方各省的分離主義。照這種情況發展,中國分裂是早晚的事。袁世凱沒有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組織力量,所以他多半壓不住局面,就像墨西哥沒有辦法阻止德克薩斯獨立一樣。這樣,中國通過某種比較合法的方式逐步分裂。沿海地區大概就會變成泰國和馬來西亞那種情況,內地可能還是長期處在強權統治下,有些地方就會讓俄羅斯和日本吞并。這對沿海各省并非不是好事,因為國家統一的經濟意義就是落后的內地剝削東南發達地區。
共識網:我們注意到,您對當下中國知識分子所進行的“構建共識”努力不是很看好,比如您說“底線就是用來破壞的,共同底線就是大家從各方面一起破壞的。”當然,一直以來,您以局外人自居,但前述評判是否太過輕飄?
劉仲敬:有共同體,然后才能達成共識(或達不成共識)。誰和誰達成共識?誰又能代表誰?流沙社會沒有共同體,因為你沒有確定的身份和利益。重復博弈塑造共同體,游士的實際作用是削弱重復博弈的可能性。游士不代表任何人,甚至不代表自己。他只能開出一系列不能兌現的空頭支票,以明日之我反對今日之我。
美國是今天的羅馬 在國內是共和國 在世界上是帝國
共識網:您在一次采訪中提到自己比較欣賞斯賓格勒,我們都知道,他在漢語世界以《西方的沒落》一書而聞名。那么,到我們這兒的問題是,您怎么看現在這個由美國主導的世界格局呢,它還能持續多久?真的會如有些人宣揚的那樣,未來的世界將是中國的世界,東方的世界嗎?
劉仲敬:美國是今天的羅馬,在國內是共和國,在世界上是帝國。今天相當于共和晚期和帝國前夜,格拉古以后、西塞羅以前。現在,辛辛那提和華盛頓的淳樸已經一去不復返,格拉古正在攻擊先人的美俗,但凱撒和龐培的世紀還不一定會出現。迦太基和安條克已經滅亡,希律王和托勒密正在垂死掙扎。格拉古和西塞羅之間,羅馬權力已經強大到任何外部勢力無法挑戰的地步。然而,羅馬的偉大傳統正在面臨內部的考驗。小加圖只擔心托勒密的腐化侵蝕,從不畏懼東方的武力。羅馬軍團在此期間毀滅東方僭主,以便拯救亞歷山大留下的城邦。這不是忒修斯和萊庫古建國行動的復制,而是羅馬秩序和帝國正義的自我發現。
世界秩序不能片刻缺少羅馬帝國,帝國肯定會導致東方和蠻族的內部腐蝕。三種因素正在跟時間賽跑。基督教的美國比異教的羅馬抵抗力更強。民主輸出比蠻族世界建立城邦的效果好。消滅僭主的速度比腐敗感染的速度快。因此,凱撒可能永遠不會來臨。即使凱撒無法逃避,目前也在凱撒以前的共和時代,羅馬的力量還沒有達到頂峰。在我有生之年,任何挑戰者都會自取滅亡。中國或東方并不例外,他們的機會還不如以前的德國和蘇聯。中國世紀已經過去了。孔子和屈原是她的伯利克里時代,秦皇漢武是她的凱撒時代。今天所謂中國,無非像阿拉伯人的埃及一樣借用了古老光榮的名字。中國是文明耗盡以后的灰燼,能否構成新文明的原材料尚在未定之中。她是文明的輸入者,不是生產者。她目前沒有足夠的德性和能力誠實地學習,沒有表現出將來可能生產文明的任何跡象。至于現實政治意義上的崛起,那是一條自取滅亡的捷徑。
東方化的定義就是共同體德性的衰退,無法維持自由邦必須的秩序,陷于拜占庭式的專制和停滯。這種情況當然是人類的災難,但在凱撒來臨以前并無可能。在目前的世界秩序之下,東方人只會創造西方文明。日本人曾經共同創造華夏文明,后來又共同創造西方文明。比如說,今天所有的學術都是西方學術。中國人在中國做的物理學也是西方物理學。你不能像納粹一樣說,我們的物理學是日耳曼物理學。水戶藩研究的孔孟之道,是中國人和朝鮮人的同一個孔孟之道。
不能既反對世界警察 又反對大屠殺
共識網:20世紀,亨廷頓和福山分別提出了兩套影響甚巨的理論——“文明沖突論”和“歷史終結論”,而且此后的世界演變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這兩個看似有些矛盾的理論,我不知您如何評估它們的合理性?畢竟,在非基督教文化國家(和地區),英格蘭式憲制的引進還是多有水土不服表現的,而這一點在那些信奉伊斯蘭教的國家(和地區)體現尤為明顯。
劉仲敬:亨廷頓其實是在談論認同政治和共同體的建構問題。如果共同體的主權屬于全體國民,國民就必須有高度的價值認同。如果沒有或不能維持價值認同,共和國就不是此時此地最理想的政體。亨廷頓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但他的邏輯只能引出這樣的結論。在現實世界中,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進一步推論,只有兩種解決方法。要么發動輸出民主價值觀的十字軍戰爭,要么在沒有正確價值認同的地區實施變相的帝國主義。除此之外,任何手段都是后患無窮的權宜之計。十字軍戰爭和帝國主義的主體必須具備非常特殊的性質,除了美國以外誰也無法勝任。
歷史終結論的理論如果正確,那么現實政治的歷史尚未終結。蘇聯集團演變而成的威權主義國家需要再次解體和重構,最終像波蘭一樣加入自由世界。世界其他國家也要通過其他方式,最終殊途同歸。由于可欲的模式已經確定,這其實只是時間問題。東歐和阿拉伯世界的變化并沒有違反終結論,但他的框架忽略了羅馬-美國的特殊地位。如果美國和韓國都是性質相同的普通自由國家,世界秩序就會解體。即使在北約內部,美國和歐洲的關系也是不平等的,美國承擔了單方面的保護義務。
英格蘭憲制是不能移植的,即使在拉丁國家都不可能,除非以殖民主義的方式。殖民主義為大多數殖民地留下了法統。即使在巴基斯坦這樣的國家,英國傳統的法官仍然在軍事政變和恐怖主義之間巋然不動。當然,自治能力的差異始終存在。統治是必然的,自治卻不是必然的。世界不是平的,政治德性的落差構成了帝國存在的正當性基礎。換句話說,不能自治的結果肯定是被人統治或干脆滅亡。如果不能采用直截了當的帝國主義辭令,就只能實施代理人統治,但實質不變。只有在各邦自治能力完全相等的情況下,世界才能不需要帝國主義。如果地方性邦國的合法性理論不足以解釋世界,那就有必要回到奧古斯汀和但丁的帝國理論。帝國理論允許而且需要羅馬的存在,只有羅馬才能實施超越身份政治的普遍正義。你不能既反對世界警察,又反對大屠殺。只有世界警察才能制止大屠殺,地方性邦國沒有到遠方維持秩序的義務。
采訪:袁訓會、邵思思 來源:共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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