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抗戰期間,汪精衛“賣身”投敵——“賣身”二字是汪自己的話,詳下節——固然是由于他自己對敵情認識不清,政治判斷錯誤,個人權欲薰心,黨爭失敗,感情沖動,失去道德理智的結果。但是敵人的甘辭誘騙,周佛海、高宗武的一牽一挽,他老婆陳璧君的既勸且逼,地方軍頭的半推半就……才使這位有幻想、無原則的詩人、才子、烈士、政客,一步一步地走上叛國自毀之途而不能自拔。——讓我們還是先從日本人對汪的“誘”和“騙”說起。
中國兩公、日本五相
拙作前篇已言之,“七七事變”后,主持我中央最高決策的蔣汪二公對日本侵略的基本態度,由于高宗武之泄密而被敵人摸了底。可是在西義顯于八月初奉松岡洋右之命,趕回東京,向日本政府各首腦機關匯報時,日方當權派對汪蔣二公的反應就參差不齊了。
我們搞外交史的如果把日本國當成個研究單位,則這個“日本國”在近代世界史上,實在是最窮兇極惡的一個帝國主義。但是我們如把日本帝國主義的權力結構打散了來看,那我們在這個“帝國主義”之內,卻找不到一個負最大責任的“帝國主義者”。
一般歷史家都知道,現代日本在一九三六年發生了“二二六政變”之后,政黨政府垮臺,代之而起的便是軍人專政了。其實日本人搞民主政治固然出不了杰斐遜、林肯、(老小)羅斯福和丘吉爾那一級的民主政治家;他們搞獨裁政權,照樣出不了希特勒、斯大林、蔣介石那樣“一人說了算”的大獨裁者。
因此,二次大戰期間日本政府的權力結構不是一個“一鼻孔出氣”的“寡頭政治”(Autocracy),而是一個眾小寡頭集體互制,近乎中古歐洲“貴州政治”(Aristocracy)的一種落后政體。在名義上,他們最高的決策機構是所謂“五相會議”,也就是首相居先的陸、海、外、藏(財)五相的集體領導。在五相之上再加個天皇,那就是他們體制上的最最高決策機構,所謂“御前會議”了。
其實在這個所謂“會議”里,日本天皇對國家和戰大計雖有其一言九鼎的影響力,但對日常實際政務,他陛下便無法干預,因為他未嘗親政,對行政更無實際經驗也。因此,所謂五相會議者,事實上只是五個官僚商量著辦事。人數太少,國家大事也很難由投票決定。因此他們五人,人人都享有“決策權”(Policy-Making Power),人人也都享有“否決權”(Vetopower)。如此則制衡有余而領導不足了。沒個一元化領導,他們往往就各行其是了。——最糟的還有它那個“直屬天皇”,獨立運作于內閣之外,專司軍令,調度陸海兩軍的“參謀本部”了。就以他們當年的對華政策來說吧,他們的首相乃至三相四相都同意了的一個政策,其中如有一相或本部提出異議或嚴重否決,則整個既定政策都要修正、變質,甚至全部泡湯。
“二二六政變”之后,日本軍人是一馬當先了。殊不知他們文職官僚也可玩弄以毒攻毒、以軍制軍的把戲。外相、藏相也可遴選“大將”充任嘛。下節我們就要談到近衛文麿首相組織其二次近衛內閣時,他希望以軍制軍,乃保薦在日本軍人中最有聲威的宇垣一成大將出任外相,庶幾對華外交可以“一元化”。但是這個美夢哪能做得成呢?宇垣不但對那遠在中國戰場上胡作非為的中將少將們無法遙控,而且對近在臥榻之側的軍部之內那些對華自作主張的大佐少佐,大將外長也毫無辦法——下文當細論之。
日本這種亂草出蛇的落后制度,不但弄得它自己的對華外交,無固定政策可言,連我們中國這樣想對它屈服的被侵略者也無所適從。他老人家朝秦暮楚,姑婆分治,你不知道它要的是什么嘛!何人講話才能算數嘛!
面對日本侵略者這種混亂作風,我國那時一言九鼎、一人說了算的最高決策者蔣委員長,便一再痛斥日寇欲壑難填、得寸進尺、毫無誠意。——因此他以不變應萬變,亦明亦暗地正告敵國,不管何人當家,你們要“停戰”、要“講和”,那你就先“撤兵”再說,否則我們就打到“底”。
可是那時我們那位急于利用日本侵華突出自己,謀和代蔣的汪副總裁,雖然也知道敵方沒有“一人說了算”的領袖和“一鼻孔出氣”的機關,但還是相信日本的“御前會議”的。——因而他也有他的腹案:一、暗中和日本先把“戰敗國尚可接受”(周佛海語)的秘密條件談好;二、經過日本的“御前會議”正式認可;三、等到抗戰至油盡燈枯之時(必要時還應暗助敵人一臂),我老汪乃和日本人里應外合,公布秘密議定之條件,登高一呼,和平救國。汪認為這時龍云、劉文輝、張發奎都會立刻“起義”響應,然后把“蔣軍”殘部趕往西北,投奔蘇聯。根據汪的估計,這時德軍應該已占領莫斯科,東方再由汪日聯盟合作,就可收回西伯利亞了。然后再由中日聯合趕走英美勢力,完成大東亞共榮圈,由裕仁、汪精衛平分天下,豈不欹歟盛哉?!——顯然這便是汪副總裁的黃粱大夢啊!他哪里想到他的美夢萬分之一也實現不了;他自己卻從黨國第一號元老,墮落成現代中國的第一號漢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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