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美國化vs伊斯蘭化:對美國伊斯蘭學校的觀察

文化 alvin 20181℃ 1評論

伊斯蘭版本的美國教育

幾乎所有的非原始宗教都會強調教育和知識的重要性。但宗教教育會將知識神圣化為宗教信條,以培養信徒。數個世紀以來,幾乎所有宗教教育的任務都由教會、會堂、清真寺和寺廟等宗教機構承擔。在傳統的伊斯蘭社會,盡管存在伊斯蘭的宗教教育,但由于其并不面向所有的家庭,加之識字率低下,難以形成廣泛的社會影響。

美國的全日制伊斯蘭學校則與傳統的宗教教育不同,其采用的是美國的私立學校制度,是一種現代社會的產物。盡管有些學者會主張伊斯蘭學校并非美國所獨有,伊斯蘭學校的概念也不是什么新鮮事物,但是無論在制度上,還是理念上,美國的伊斯蘭學校都與過去和其他國家迥然不同。

由于美國對于信仰自由、私人財產和空間的保護,外界在法律上難以騷擾和影響美國的伊斯蘭學校。在這一區域之中,伊斯蘭學校的教師可以自由地教育學生,并通過宣傳伊斯蘭教義與美國精神并無沖突,進而給學生創造一種安全舒適的意識形態環境。而學校則能夠保護學生免受現實世界的傷害。

許多穆斯林家庭都支持伊斯蘭學校的理念。[14]對于他們而言,盡管美國價值和伊斯蘭信仰并不沖突,但是美國的青少年文化依舊是其擔心的對象。[15]他們希望自己的后代在一個伊斯蘭環境中接受教育,從而成為一個獲得世俗成功的穆斯林。伊斯蘭學校的獨特之處在于,其成為美國價值和伊斯蘭價值的碰撞之處。學校領導人試圖創建和維系一種“伊斯蘭環境”,以提供伊斯蘭版本的美國教育,因此首先便是主張伊斯蘭信仰和美國價值的一致性。

“伊斯蘭環境”這一概念可追溯至美國伊斯蘭學校的起源,盡管伊斯蘭學校的創建者不是為了創造伊斯蘭式的美國教育,而是純粹出于防御的動機,其“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建立伊斯蘭的認同感,一種在美國的伊斯蘭認同感”。[16]有論者指出,最早建立伊斯蘭學校的是一名敘利亞裔的醫生。有一天,他的兒子說自己在學校看到同學帶來色情雜志和圖片。為此他深感憂慮,害怕自己的孩子會因此走上錯誤的道路。于是他便與幾個同事商量建立一所伊斯蘭學校。他們詢問了全國各地的穆斯林社區的意見之后,感覺大多數的穆斯林家庭支持這一想法,于是在1980年底,在芝加哥建立起了當地第一所全日制伊斯蘭學校。時至今日,這所學校已經發展成為北美地區最大的伊斯蘭學校,擁有近700名學生。我在3月份的芝加哥會議上采訪了這所學校的前校長,他向我證實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然而,許多伊斯蘭學校盡管承諾提供良好的伊斯蘭環境,卻無法提供令穆斯林家長滿意的宗教課程,主要原因是學校的財政緊張。由于美國政治中政教分離的原則,伊斯蘭學校與天主教、基督教和猶太教的教會學校一樣,都無法獲得公共財政的支持。在有限的預算下,他們不得不將主要資源投入到物理、化學、英文這類有助學生升學的課程之上,譬如聘請更好的自然科學課程的老師,購買更好的電腦和更新實驗室的設備等等。如果沒有好的升學率和學術表現,穆斯林家長寧愿將孩子送去公立學校。另一個原因是大多數美國的穆斯林家長都是傳統主義者,他們并不十分在乎自己孩子能否全本背誦《古蘭經》,也不期望自己的孩子成為清真寺的伊瑪目。因此,只要宗教課程所教授的并不影響孩子升學和其自身對伊斯蘭的理解,那宗教課程的好壞是無關緊要的。因此他們也會給學校施壓,要求學校花費更多的資源在世俗課程上。

除了宗教課程以外,傳統主義者心中的伊斯蘭環境還包括女性一定要戴頭巾、穿罩袍,男性穿長褲,男女在青春期之后便要分開上課,禁止男女學生約會和肢體接觸,學校應當給學生提供祈禱場所。特別是隨著互聯網的發展,許多家長擔心自己的子女在網絡上受到極端伊斯蘭主義的蠱惑,因而更希望他們能夠在一個溫和的伊斯蘭環境中成長,并受到正確的引導。

在制度上,穆斯林很快便適應了美國式的辦學方式。原因之一在于,如果想要本校的畢業生得到大學或者其他私立、公立學校的承認,伊斯蘭學校必須遵守各州或者地方學校協會的相關法規。這些規定一般要求私立學校都是非營利性的獨立法人,必須有董事會或理事會、教務主任、校長等職務安排,禁止學校隸屬于任何其他機構,規定其收入和盈利只能用于服務于自身,等等。盡管有些學者主張傳統伊斯蘭社會中并沒有法人制度,因此穆斯林難以適應從羅馬法發展而來的現代法律制度,[17]但是從美國穆斯林的現狀來看,這一說法并沒有證據上的支持,原因大概因為伊斯蘭學校的創辦者都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例如醫生,律師,或工程師等。[18]

制度上的美國化也對伊斯蘭學校的理念產生了影響。首先,為了確保當地學校協會的承認,伊斯蘭學校必須按照法規允許的方式運行,還需在世俗課程和宗教課程之間的資源投入上達成一定的平衡。其次,伊斯蘭學校是獨立的法人,在日常運行中不應受到來自其他宗教機構的過多干涉,譬如穆斯林的政治協會或者當地的清真寺。這賦予學校以法律上的手段去堅持自己的目標。再次,由于法律規定伊斯蘭學校不應服務于任何穆斯林家族或個人,而是致力于穆斯林共同體的共同福利,所以學校的董事會往往為了獲得財政和人工的支持而召開定期選舉。這不僅有利于學校本身的制度化建設,也有利于學校與當地社區建立良好的互動。最后,由于學校采用了董事會和管理層分權的制度,這使得行政領導在學校的日常工作中擁有更大的管理權。

案例分析:麻省的一所伊斯蘭中學

在麻塞諸塞州的曼斯菲爾德鎮(Mansfield,MA)上,坐落著整個麻省唯一的一所提供初中至高中所有階段教育(K6-12)的伊斯蘭學校–光明學苑(Al-Noor Academy,ANA)。這所學校為其成功提供了良好的伊斯蘭環境和令人咋舌的百分百的大學升學率而自豪。從2016年的2月到6月間,我先后五次拜訪了這所學校,在這所學校里,我觀察到了許多與伊斯蘭教義不協調的現象,也注意到該校的領導和老師都對伊斯蘭式教育和本學校堅持的目標抱有強烈的使命感。根據學校的官方網站,學校承諾:“我們的使命是提供植根于來自最高貴的伊斯蘭傳統的伊斯蘭信仰和理念的教育,這些傳統包括知識,信仰,卓越和正義。”[19]這所學校的教務長多次自豪地告訴我,他們的許多畢業生不但進入了新英格蘭地區排名靠前的大學,而且在學校的穆斯林學生會(MSA)中擔任領導位置。

2000年ANA成立于昆西市,最初僅能容納十幾個學生,而且隸屬于ICNE的昆西清真寺。2003年ANA遭遇火災,[20]盡管清真寺仍留在原地,但ANA不得不尋求新的教學場所。約2003年,清真寺和學校的領導在同沙朗鎮毗鄰的曼斯菲爾德鎮找到了一所正在出售的廢棄的天主教堂,便以極低的價格買了下來,重新裝修之后,成為了ANA學校的新校舍。從地理上看,曼斯菲爾德鎮坐落于波士頓市和羅德島州首府普羅維登斯市的中間位置,且有連接兩個城市及其間各個城鎮的通勤鐵路穿鎮而過。在今天,除去來自周邊城鎮的穆斯林家庭的學生之外,ANA還有約30%的學生每日往返于波士頓和普羅維登斯。也就是說,ANA不僅服務于當地的穆斯林社區,還在麻省和羅德島地區有相當的影響力。現在ANA的學生數量超過170人,由于學校的空間有限,還有許多學生被列在入學的等待名單上。

ANA受歡迎的主要原因是其優異的升學率。百分之百的高中畢業生被波士頓地區的大學和學院錄取。與之相對應的,在我所知的所有伊斯蘭學校之中,ANA的學費也位于前列,美國伊斯蘭學校的平均學費是每年4000美元,[21]而ANA則是約7000美元,國際學生的學費則超過了13000美元。ANA不僅提供伊斯蘭的學校環境,還提供大學預科的項目。不同于其他伊斯蘭學校,ANA還向十一年級和十二年級的學生提供雙學位的項目。在教務長的推薦下,十一年級和十二年級的學生能夠去波士頓地區的大學和學院選課,并獲得大學學分。

此外,ANA提供的宗教課程也不同于清真寺。在清真寺的課程設置中,由于擔任教師的多為清真寺的伊瑪目,其教學方式古板、單一。而在ANA,所有年級的宗教課程均由校長本人負責教學。校長為阿拉伯裔,在擔任校長之前已經在新英格蘭地區有十幾年的宗教課程的教授經驗。其教學方式類似于美國大學課堂所采用的提問–回答的方式。根據教務長的介紹,學生對宗教課程的興趣甚至遠遠超過了對其他課程的興趣。因此,我旁聽了一節為初中學生開設的宗教課,在課上,校長鼓勵學生對伊斯蘭教的教義提出疑問,并給出生活中的例子予以解答。例如老師談到伊斯蘭教鼓勵所有穆斯林努力工作,獲得世俗成功以取悅上帝。一個女學生舉手提問:唐納德· 特朗普(Donald Trump)是否算作一個成功者。校長露出了笑容,并回答道:盡管川普反對穆斯林的理念和言論不足取,但是他的成就表明他不僅聰明,而且勤奮。他說:“如果你仔細地查看川普的日程安排,你便會發現他很擅長于管理自己的時間,而時間便是生命的資本。”[22]課間我采訪了校長,他告訴我,他并不認同所謂“堅持純粹伊斯蘭的認同感”這一說法,他和他的同事們都鼓勵學生走出穆斯林圈子,去接觸那些非伊斯蘭的社會和人群。

盡管上述描述看似美好,但在實踐中仍然有很多現象能夠反映出ANA與美國倫理/文化之間存在某種差距。首先便是ANA的制度化程度依然較低。ANA不僅設有理事會,也設有董事會。理事會的成員來自穆斯林社區,由家長擔任,且沒有任期限制。而董事會的成員卻幾乎是不變的,而且都有親戚關系。財政大權掌握在董事會手中。但董事會卻很少了解學校的具體運營狀況。盡管如此,董事會的成員卻在師資力量明顯不足的情況下,試圖干涉教師的任免。董事會和理事會成員幾乎不同老師接觸。而校長不僅要擔負繁重的教學任務,還要負責平衡整個學校的權力分配,而其他教職員工幾乎沒有管理責任,因此學校的大部分權力都壓在校長身上。一名老師告訴我,校長就是這個學校的“美第奇”,不但洞悉學校內部的所有秘密,還要靠一己之力阻止董事會的無端干涉。

在學校的畢業典禮上,這一沖突更為明顯。在美國公立高中或基督教會的私立高中的畢業典禮上,座位的安排是隨意的,來自不同家庭的親友混坐在一起,如同參加一個盛大的節日聚會。在畢業典禮上,美國的父母會十分興奮地與身邊的人聊天,介紹自己的孩子,了解對方的故事。ANA的畢業典禮則鮮有這種情況,每個家族有自己的座位區域,彼此之間并沒有熱絡的交談和互動;整個家族都會出席畢業典禮,其中包括拄著拐杖的耄耋老人,也包括剛剛足月的嬰兒和到處亂跑的幼兒。除去父母,畢業生的其他親屬也都會參加。家族之間的互動不多,只為自己孩子歡呼。[23]

此外,盡管ANA的領導和老師都主張伊斯蘭理念和美國倫理沒有任何沖突,在畢業典禮上,許多學生則強調了上伊斯蘭學校的好處多于上公立學校,但這里不包括幫助他們融入美國社會。在畢業典禮的中間,有一個ANA的2015年畢業生發表了一段演講,與那些沒有上過伊斯蘭學校的大學穆斯林同學相比,他感覺到一種按照正確的伊斯蘭方式生活的優越感。他講述自己來ANA上學之前,與其他的美國家庭的孩子一樣,不遵守規矩,調皮搗蛋。當他來到ANA之后,他的生活被改變了,是ANA教會了他如何像一個穆斯林那樣生活。

盡管ANA宣傳自己會鼓勵學生走出穆斯林的圈子,服務美國社會,但在畢業典禮的介紹畢業生環節中,卻絲毫沒有提到這些學生的社區服務或者校外活動,反而花了大量的時間去介紹學生最后去了哪些學校。我在采訪中了解到,ANA的老師和家長都會鼓勵學生將來學習工程和醫學這兩個專業。極少有穆斯林會鼓勵自己的孩子去從事其他職業,因為在北美的穆斯林社群中,工程師和醫生幾乎是世俗成功的代名詞。相較于非穆斯林裔的美國人,穆斯林對成功的認知較為一元化,幾乎所有ANA的畢業生在進入大學之后也主要學習工程、自然科學或醫學預科。

最后,在五次采訪ANA期間,我觀察到了一個有趣的細節。在教職工專用的男廁所的坐便器上方,貼了一個提醒:“友情提示:圣訓要求必須坐下如廁,包括小便。”[24]“坐下”和“小便”均為大寫以示強調。然而當我借用廁所時,卻發現馬桶圈并未被放下。這也就意味著,即便是老師,也并不會在日常生活中完全遵守伊斯蘭的行為準則。更重要的是,哪怕是如廁這樣純粹私人的瑣事,都可以在伊斯蘭的教義中找到不可質疑的規定。哪怕在現實中穆斯林并不遵守這一規定,他們還是會選擇忽視這些與伊斯蘭教義相沖突的現實,強調伊斯蘭式生活的必要性。

這恰恰表明了美國的穆斯林社區所面臨的尷尬:一方面,他們學校的任務和認同感來自于伊斯蘭教,穆斯林父母選擇送孩子去伊斯蘭學校讀書,也表明他們極其重視塑造子女的伊斯蘭認同;另一方面,他們又期盼自己的孩子在美國社會上獲得成功,而且有著單一的成功標準。融入美國社會這一現實的、迫切的要求被簡化為在美國社會中獲得成功。盡管所有的學校領導、老師和家長在采訪中都會向我強調伊斯蘭信仰和美國精神沒有任何沖突,但是在學校的辦學理念和實際教學中,幾乎看不到任何對美國價值和倫理的強調。伊斯蘭學校所映射出來的穆斯林的美國夢,除去在美國社會取得世俗成功之外,其核心仍然是伊斯蘭的價值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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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封閉群體,難以融合
    匿名2017-05-01 10:48 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