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起于邊陲,是一個由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有其自身的特點,然其入關代明,以“正統”自居,以建“大一統”之功為己任,繼承了傳統中國的制度與理念。清朝又是中國歷史上的最后一個封建王朝,處于由王朝中國到近代中國轉變的特殊歷史時期,經歷了由“天下一家”的中央帝國融入近代國際關系體系的歷史進程,故其邊疆概念、經營策略、管理模式,也經歷了一個由傳統到近代的轉變。具體到對西北邊疆的治理,前后經歷了由傳統的西域經營到新疆建省的兩種不同治理模式的轉變。
一、清朝統一西域
清朝肇興于東北,在其入關前已統一漠南蒙古,而漠北蒙古喀爾喀諸部也向清進九白之貢,與西蒙古衛拉特諸部同為清的“朝貢之國”。清入關后,即以宗主視天下,反復強調:“今天下一家,雖遠方異域亦不殊視”,“我朝肇基東海之濱,統一諸國,君臨天下,所承之統,堯舜以來中外一家之統也;所用之人,大小文武,中外一家之人也;所行之政,禮樂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內而直隸各省臣民,外而蒙古極邊諸部落,以及海澨山陬,梯航納貢,異域遐方,莫不尊親,奉以為主?!鼻宄^續了中國傳統的疆域觀,在穩定內地的同時,積極致力于邊疆的統一。
(一)平定準噶爾
清朝前期的西域基本上處于準噶爾汗國的統治之下。準噶爾是西蒙古衛拉特諸部之一。衛拉特蒙古的先祖可上溯至蒙元時代的斡亦剌(斡亦剌惕、猥剌、外剌、外剌歹、歪剌歹),明代文獻作瓦剌,清作衛拉特,皆蒙古語Oyirad之音譯。明清之際,衛拉特有準噶爾、和碩特、土爾扈特、杜爾伯特、輝特等部,并游牧于天山以北的草原地區。其中準噶爾實力漸強,稱雄衛拉特諸部。至噶爾丹長準噶爾,遂兼并天山及其以北地區的衛拉特諸部,“脅諸衛拉特奉其令”。此后噶爾丹吞并天山以南的葉爾羌汗國;又向西擴張,征服哈薩克、吉利吉思等部,勢力遠及撒馬爾罕、布哈拉等地,建立起稱雄中亞的草原游牧帝國。
早在清朝入關前的皇太極時期,就與衛拉特建立了聯系。此后衛拉特不斷向清朝遣使通好??滴跏?1671年),噶爾丹取得準噶爾統治權后,即向清朝政府上書,“請亦準照常遣使進貢”。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清朝賜衛拉特噶爾丹博碩克圖汗敕曰:“爾噶爾丹博碩克圖汗,自爾父兄歷世相承,虔修禮好,敬貢有年,延及爾身,篤盡悃忱,往來不絕,殊為可嘉。”然至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噶爾丹親率三萬大軍,東逾杭愛山,發動了對漠北喀爾喀蒙古的戰爭??柨}猝迎戰,不敵軍潰,遂舉部內遷。噶爾丹驟得漠北草原,驕橫不可一世,竟緊追不放,侵入漠南,直接與清朝政府發生軍事沖突,遂發展成為一場與清政府之間的大規模戰爭。在清康熙帝的“御駕親征”下,噶爾丹一挫于烏蘭布通(今內蒙古克什克騰旗境內),失卻了攻擊的銳氣;再慘敗于昭莫多(今蒙古烏蘭巴托南宗莫德),根本上喪失了抵抗力量。此后,噶爾丹率殘部流竄于塔米爾河流域一帶,“困窮已極,糗糧廬帳皆無,四向已無去路”,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病死于阿察阿穆塔臺地方。
噶爾丹敗亡后,其侄策妄阿拉布坦成為準噶爾汗國首領,與清朝保持著相對和平的關系,社會穩定,經濟發展。然隨著實力的恢復與增長,策妄阿拉布坦加強了對外的擴張與征服,清朝、準噶爾之間的沖突不斷升級,關系日漸緊張。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十月,策妄阿拉布坦又遣軍侵入西藏,于翌年十月底攻占拉薩。準噶爾侵藏嚴重威脅到清朝在青藏地區乃至整個西部和北部邊疆的統治,清朝遂決定“驅準保藏”,至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將準噶爾軍隊逐出拉薩。雍正初年,清無暇亦無力用兵邊疆。雍正五年(1727年),策妄阿拉布坦卒,其子噶爾丹策零繼立,清準關系進一步惡化,清廷遂有興兵之議。然事與愿違,清軍首戰即挫,后雙方互有勝負,最終以和談劃界結束了對抗???、雍時期對西域的經營,加強了清朝與西域的政治、經濟聯系,推進了清朝對西域的統一,為以后乾隆朝徹底解決準噶爾問題、統一西域奠定基礎。
噶爾丹策零卒后,準噶爾汗國因統治集團的內訌而陷于動亂之中。準噶爾貴族達瓦齊在輝特部貴族阿睦爾撒納配合下,以武力奪取準噶爾汗國最高領導權。隨后達瓦齊、阿睦爾撒納之間又燃烽火。準噶爾汗國連年的內亂與構兵,給包括衛拉特諸部在內的西域各族人民帶來了沉重的災難。衛拉特各部人民及一些在斗爭中失勢的封建領主紛紛歸附清朝。衛拉特諸部部眾的內附不但說明了準噶爾汗國統治者已陷于眾叛親離的危局,而且也反映了各部人民對戰亂的厭倦與對安定和平安的渴望。處于全盛時期的清王朝一直在密切注視著準噶爾事態的發展變化,認為徹底解決準噶爾問題、統一西域的時機已經來臨。乾隆帝明確指出:“(準噶爾)數年以來,內亂相尋,又與哈薩克為難,此正可乘之機。……朕意機不可失,明歲擬欲兩路進兵,直抵伊犁,即將車凌等分駐游牧,眾建以分其勢。”同年七月,在與達瓦齊爭戰中失敗的阿睦爾撒納降清,多次請求清廷從速出兵消滅達瓦齊政權,并主動表示愿為清軍先鋒。這無疑促使清政府加速了實施其戰略計劃的步伐。乾隆二十年(1755)二月,清朝師出兩路,遠征達瓦齊:北路軍出烏里雅蘇臺,西路軍出巴里坤,相約會師于博羅塔拉河。降清準噶爾貴族“建其舊纛先進,各部落望風崩角”,紛紛歸附。五月,兩路清軍會師博羅塔拉,達瓦齊被俘,準噶爾政權瓦解。
阿睦爾撒納降清,原是企圖利用清朝威力達到他取達瓦齊而代之的目的。然而清廷在消滅達瓦齊政權后,即依“眾建以分其勢”的既定方針,“將衛拉特分封四汗”,阿睦爾撒納僅得為四汗之一的輝特汗,政治圖謀落空。他于是趁清朝在天山之北尚未完全站穩之際,招納降人,陰結同黨,搶占地盤,擴充實力,在當年八月便公開叛清。當時清軍因糧草短缺,大部業已撤回,清軍遂失去對巴里坤以西廣大天山北路的控制,但是阿睦爾撒納亦不能號令諸部,天山北路遂再度陷于動亂之中。阿睦爾撒納叛亂后,清廷立即重封衛拉特四部,爭取衛拉特四部領主、部眾的歸服與支持。與此同時,清政府也積極籌劃再征伊犁,平定叛亂。乾隆二十一年(1756)二月,清軍再次兩路西征,直指伊犁。新封衛拉特四部臺吉、宰桑從軍助戰,而脅從叛亂的各部領主也相繼迎降。清軍以摧枯拉朽之勢,于三月挺進伊犁。阿睦爾撒納無力抵抗,倉惶逃遁。經過清軍一年有余的追擊、圍剿,阿睦爾撒納走投無路,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夏竄逃哈薩克,繼由那里北逃,投奔沙俄,終于九月患天花而亡。至此,準噶爾完全平定。
(二)統一回部
天山以南地區,清文獻作天山南路;因其居民以今維吾爾族等穆斯林民族為主體,又稱為“回回”或“回部”。元代以降,這一地區處于成吉思汗次子察合臺的后裔統治之下,至16世紀演化為葉爾羌汗國,18世紀后期為準噶爾噶爾丹征服。
關于這一地區被噶爾丹征服后的歷史,由于相關史料缺乏,學術界長期以來受到察合臺語文獻《和卓傳》英文節譯本的影響。這是一部有關西域伊斯蘭教派勢力和卓們的傳記,于18世紀后期用維吾爾語察合臺文寫成,有多種抄本傳世。19世紀末R.肖將其節譯成英文,伊萊亞斯為之寫了長篇的導論和注釋,于1897年作為《孟加拉亞洲學會學報》附刊發表,得以廣泛流傳,成為不少學者研究西域和卓家族史的主要資料。但是《和卓傳》作為一部圣者傳,它具有濃厚的宗教迷信色彩,充滿了圣者的“奇跡”,材料多來自傳聞,常與史實不符。英文節譯本不僅節去圣者大量的“奇跡”,而且也節去許多他認為有矛盾的原文,甚至徑改原文,使本來還有些松散、模糊的《和卓傳》的構架變得嚴整、清楚起來。而伊萊亞斯盡管做了很大的努力,不僅未能改變《和卓傳》英文節譯本的基本構架,反而給它涂了一層“科學”的色彩,把它引進嚴肅的歷史科學領域。根據這部節譯本的敘述,興起于葉爾羌汗國的伊斯蘭教派勢力和卓家族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后裔,他們分裂為黑山派和白山派兩個對立的派別;準噶爾滅葉爾羌汗國之后,根據事先達成的協議,白山派和卓阿帕克成為塔里木盆地的汗;此后,白山派和卓與黑山派和卓繼續斗爭,相互交替,和卓家族始終統治著這一地區,直至大小和卓斃命,清朝統一西域。隨著《和卓傳》英文節譯本的廣泛傳播,這一歷史構架也被普遍接受。于是“伊斯蘭神圣國家”或“和卓時代”這種結論性的術語也就出現于國外學者的歷史論著中。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噶爾丹征服葉爾羌汗汗國后,仍任命原葉爾羌汗室成員來管理這一地區,準噶爾汗廷僅每年收取定額貢賦,對其內部管理并不過問。至策妄阿拉布坦時期,準噶爾汗國加強了對天山南路的統治,直接任命各城阿奇木伯克、伊薩噶伯克等軍政官吏,使這些地方官吏直接對準噶爾汗廷負責,同時還向天山南路各城派駐稱作喀喇罕的準噶爾人,負責監督各城賦稅的收繳,并監視各城社會、政治動態,直接參與、干涉當地內政管理。這種統治取消了察合臺后王的汗統地位,基本上消除了作為世俗統治者的察合臺后王的影響,結果更加突顯了和卓這股宗教勢力的影響。由于和卓的宗教影響力,策妄阿拉布坦為加強在天山南路的統治,對和卓家族采取了限制、利用的政策。同時,由于察合臺后王退出政治舞臺,蒙古分封體制不存,各地阿奇木伯克突起。當時天山南路各地的軍政大權掌握在各城阿奇木等伯克手中,和卓只能利用宗教來影響、操縱政治。策妄阿拉布坦卒后,噶爾丹策零繼續執行其父的既定政策,比較牢固地控制住天山以南地區。
清朝入關之初,即有“吐魯番國蘇魯譚阿布倫木漢默德阿濟汗遣都督馬薩郎等進方物,兼請訂進貢額例?!焙筇焐侥下窞楦翣柕w并,處于準噶爾的統治之下。噶爾丹滅亡后,哈密封建主額貝都拉乘機脫離準噶爾,轉附清朝。從此哈密成為清朝經營西域的樞紐和橋頭堡,清朝進而與準噶爾爭奪更西的吐魯番地區。此后吐魯番統治者額和卓等亦率部附清,于雍正三年(1725)移居瓜州。乾隆二十年(1755)清朝進軍伊犁,不僅吐魯番降清,塔里木盆的庫車、拜城等亦紛紛歸附,而烏什阿奇木伯克霍集斯更是擒達瓦齊以降。
清軍在進軍伊犁途中遇到了羈留在準噶爾的兩個和卓兄弟,即原禁押在此的白山派和卓首領之子大和卓波羅泥都、小和卓霍集占。清廷此時對回部情況缺乏了解,以為他們“原系葉爾羌、喀什噶爾回部之長,羈留準噶爾為質。未經放回,情甚可憫?!磳⒁僚闪钋皝砣胗P,至回營時,仍令復回原部”,“令其招降葉爾羌各處人眾?!睕Q定由小和卓霍集占留在伊犁,管理在這一地區耕地的回部民眾,而將大和卓波羅泥都派往喀什噶爾等處招服回部。需要強調的是,當時不僅東部的哈密、吐魯番早已歸降清朝,而且在塔里木盆地東部的庫車、拜城、烏什、阿克蘇等城亦已歸降,波羅泥都被往收附的只是喀什噶爾、葉爾羌等尚未最降清朝的地方,而不是整個塔里木盆地,更不是整個回部。當時占據烏什、阿克蘇、拜城等地的霍集斯伯克倒是有統治整個回部地區的企圖,“伊于解送達瓦齊時,陰求阿睦爾撒納,俟招降葉爾羌、喀什噶爾后,令其總統各部”,對此,清朝認為“心殊叵測”。另外還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和卓家族以前在天山以南地區政治事務中已經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但是他們“系傳授經教之人”,作為宗教領袖的身份沒有變。大小和卓在這一地區的統治權是由清朝賦予的,并且能夠控制這一地區,也是在清朝政治、軍事力量的支持下完成的。
清朝企圖利用和卓勢力招附回部,然而事與愿違,和卓兄弟利用清朝在政治和軍事上的支持,占據天山南路后,即殺害清使,舉起反清自立的旗號。面對突變,清朝一面積極準備出兵平定,一面又寄希望于“曉諭招撫”,企圖“不勞師旅”即能解決大小和卓問題。在這種努力失敗后,才最終不得不以武力解決,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出兵天山南路。次年叛亂被平定,大小和卓就戮,清朝完成了對西域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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