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獨健同志要我在這次會議期間在大會上講一通。我說,我不是民族史專家,有什么好說的?”他說:不要你講別的,只要你講一講你們在編繪《中國歷史地圖集》時是怎樣劃定各個歷史時期的中國的范圍的;也就是說,對歷史上同時存在的許多國家地區和民族,你們是如何區別中外的?哪些算中國,哪些不算,標準是什么?”
他既然提了這樣具體的要求,我作為《中國歷史地圖集》的主編,就不便推辭了。所以今天下午我在此向諸位匯報一下我們在這套圖集里是如何處理這個問題的,就把這個講話命名為《歷史上的中國和中國歷代疆域》吧!諸位聽了如果認為我們的處理辦法有不合理、不妥當之處,歡迎在明天小組會上提出來大家展開討論。
上圖為唐總章二年(669)年疆域圖,圖片資料引用自《中國古代歷史地圖集》,譚其驤著。
《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編繪工作開始于1955年春。開始只要求把楊守敬的《歷代輿地圖》予以”重編改繪”,范圍準備一仍楊圖之舊,那時還沒有接觸到歷史上中國的范圍這個問題。楊圖各時代都只畫中原王朝的直轄版圖,除前漢一冊附有一幅西域圖外,其余各冊連王朝的羈縻地區都不畫,更不要說與中原王朝同時并立的各邊區民族政權的疆域了。所以楊守敬所謂《歷代輿地圖》,起春秋訖明代,基本上都只畫清代所謂內地18省范圍以內的建置,不包括新疆、青、藏、吉、黑、內蒙古等邊區。編繪工作開始沒多久,我們就感覺到以楊圖范圍為我們的圖的范圍這種想法是不行的。新中國的歷史學者,不能再學楊守敬的樣兒僅僅以中原王朝的版圖作為歷史上中國的范圍。我們偉大的祖國是各族人民包括邊區各族所共同締造的,不能把歷史上的中國同中原王朝等同起來。我們需要畫出全中國即整個中國歷史的地圖來,不應只畫秦、漢、隋、唐、宋、元、明等中原王朝。隨后我們就作出決定:圖名改為《中國歷史地圖集》,范圍要包括各個歷史時期的全中國。怎樣確定各個時期的全中國范圍,從此便成為我們不得不反復慎重考慮的一個首要問題。
我們是如何處理歷史上的中國這個問題呢?我們是拿清朝完成統一以后,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以前的清朝版圖,具體說,就是從18世紀50年代到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爭以前這個時期的中國版圖作為我們歷史時期的中國的范圍。所謂歷史時期的中國,就以此為范圍。不管是幾百年也好,幾千年也好,在這個范圍之內活動的民族,我們都認為是中國史上的民族;在這個范圍之內所建立的政權,我們都認為是中國史上的政權。簡單的回答就是這樣。超出了這個范圍,那就不是中國的民族了,也不是中國的政權了。
為什么作出這樣的決定?我們的理由是這樣:
首先,我們是現代的中國人,我們不能拿古人心目中的”中國”作為中國的范圍。我們知道,唐朝人心目中的中國,宋朝人心目中的中國,是不是這個范圍?不是的。這是很清楚的。但是我們不是唐朝人,不是宋朝人,我們不能以唐朝人心目中的中國為中國,宋朝人心目中的中國為中國,所以我們要拿這個范圍作為中國。
這還要從”中國”兩個字的意義講起。”中國”這兩個字的含義,本來不是固定不變的,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的。且不提《詩經》等古籍中的”中國”是什么意思,簡單說起來,拿”中國”兩個字表示我們國家的主權所達到的范圍,這個觀念是鴉片戰爭之后才形成的。在這以前的”中國”二字,在各種場合有各種樣子的用法。遠的我們不講,鴉片戰爭以后的初期,這個觀念還沒有完全固定下來。舉一個例子,魏源寫《圣武記》所用的”中國”,有時候是符合現在的概念的,譬如他講到蒙古,把蒙古算中國,俄國算外國;講到西藏,把西藏算中國,印度算外國。
但有的時候,他還采用一種老觀念,把18省同新疆、西藏、蒙古對立起來,只把18省叫中國。有的明清著作中,甚而至于因為作者本人跑到西南的貴州、廣西少數民族地區,他作筆記就把貴州、廣西這一帶的少數民族地區不看作中國,把黃河流域、長江流域的內地看作中國。”中國”兩個字,按照現在的用法,形成是很晚的。鴉片戰爭以后的初期還沒有完全形成,基本上到晚清時候才形成。講到”中國”就是表示我們國家的主權所達到的范圍,這是鴉片戰爭后經過了幾十年才逐漸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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