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納粹德國的黨國主義教育

文化 sean 31958℃ 0評論

三 生活在謊言中的教師們

生活在這樣一種真誠的謊言狀態(tài)中的老師們,他們會條件反射地與黨保持一致,在一些問題上甚至顯得比黨還要黨化,比他們的領導還要正確,還要先進,因為他們的政治正確是完全沒有自覺尺度的,也不敢有任何的靈活性。一位德國人這樣回憶他兒童時代的一位“思想先進”的A老師:“A老師教的是5年級班,他班上有10個學生是天主教少年俱樂部的成員。他們在俱樂部里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學校成立希特勒青年團的時候,他們還是不愿意離開俱樂部,為此吃了A老師許多苦頭。……盡管帝國青年的最高領袖再三重申,不得強迫學生加入希特勒青年團,但A老師對俱樂部的孩子們施加了難以忍受的壓力。例如,上星期三,他為他們布置了一篇作文,要他們寫的題目是《我為什么沒有參加希特勒青年團》,而班上其他同學都沒有回家作業(yè)。在布置作文的時候,A老師對那幾個學生說:‘如果你們不寫作文,我就要把你們痛打一頓,叫你們坐都不能坐’”。

這位學生回憶道,還有一次,“一位希特勒青年團員參加了天主教青年俱樂部,A老師聽說了,就威脅他說,要是他在希特勒青年團游行時缺席,必定有一次罰一次,甚至還揚言要體罰他。這之后,他就自動回到我們希特勒青年團來了。A老師還說,對天主教俱樂部成員要寫‘很壞’的評語,讓他們升不了學,等等。有人問A老師,怎么總是懲罰天主教俱樂部的學生,他說:‘那些穿褐色榮譽制服的學生是打不得的’”。 [xvii] A老師逼迫他的學生參加希特勒青年團,是出于真的進步,還是要表現(xiàn)進步,外人無從知曉,連他自己也可能說不清楚。重要的是,A老師在學校里有效地發(fā)揮了黨化教育者的作用。他對“政治落后”的學生頤指氣使,對政治上過硬的學生遷就討好,他知道誰可以得罪,誰不能得罪,根據(jù)的完全是納粹的那一套政治正確的標準。A老師的師德很差,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并不完全能用“師德”來解釋。他知道自己在學校里該怎么做,這是他謀生的需要。討好權(quán)力是極權(quán)統(tǒng)治下一般國民由生存本能驅(qū)使的行為習慣和生存之道。

政治落后的學生不能升學,政治過硬但學業(yè)不佳的卻照樣可以升學,這些都不是A老師自己發(fā)明的,也不是他自行其是,整個國家和社會就是用這種標準決定誰是人才,誰應該優(yōu)先得到個人發(fā)展的機會。黨國權(quán)力控制了社會所有的機會分配,甚至連兒童體育活動都不例外。帝國青年最高領袖施拉克(Baldur Benedikt von Schirach)與帝國體育領袖于1936年7月達成協(xié)議,所有14歲以下青少年的體育機會全部由希特勒青年團掌管和分配,后來擴大到18歲以下所有的青少年。[xviii] 更不要說是想要進入精英的“國家政治教育學院”和“希特勒學校”了,所有的學生都必須具有光榮的希特勒青年團員身份,這和擁有雅利安血統(tǒng)是同樣重要的。

教師在學校里的行為只是國民行為的特殊折射。在極權(quán)國家里,國民必須有相同的正確表現(xiàn),教師在學校里的行為被完全模式化了。教師們都忠于黨,按黨的要求去做,他們在學校的行為并不僅僅是“好教師”行為,同時也是“好國民”行為。當一個“好國民”,就是像所有其他國民一樣對領袖、黨和黨國表現(xiàn)絕對的忠誠。“好國民”即便生活在因恐懼而造成的沉默和順從中,忍受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監(jiān)視和不信任,他們也不覺得這種生活有什么不好,他們甚至還會有一種幸福感。

這種麻木當然不是沒有清醒的時刻,但是,就算清醒,也必須把真實感覺自覺地壓抑到心底,不受它的攪擾,也不讓別人看出來。誰要是做不到這個,誰就一定得為此付出代價。卡羅·施密特(Carlo Schmid, 1896-1979)是德國著名學者和政治家,二戰(zhàn)后曾經(jīng)擔任社會民主黨黨團主席,參加起草德國的基本法。1933年,他在圖賓根大學擔任編外講師時,多次在大街上被人發(fā)現(xiàn)用脫帽禮來回應希特勒問候,因此被給予“禁升職稱評語”。在納粹德國,一個人只有對希特勒問候禮不夠熱情,便足以讓別人對他是否與黨國和全體國人保持一致產(chǎn)生懷疑。有一位當時還是學生的德國人回憶道,“我們熟知每一個老師對納粹黨的態(tài)度。這跟他們佩不佩戴納粹徽章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相反,只要看他們是否按照規(guī)定行希特勒問候禮,你就能清楚地知道端倪。比如施托茲老師,盡管他抬起手臂,作出一個可以善意理解為向希特勒敬禮的動作,但是沉默片刻之后,他說出口的卻是‘早晨好’。” 施托茲老師內(nèi)心的自卑和煎熬,反映在了他姿勢和語言的扭曲上。還有的老師,雖然高高地舉起手臂,但卻羞愧地垂下目光,或者手指間夾著一支粉筆行禮,然后順勢就開始在黑板上寫字。要不然就是走進課堂時,故意在胳膊下夾著一摞書,像是抬胳膊不方便的樣子。這些林林總總的“妥協(xié)行為”中,都反映出社會制度的強制性與構(gòu)成自尊的道德準則之間被撕裂的痛苦狀態(tài)。老師這么做,看在學生眼里有一種特別的教育效果,這么做很滑稽,甚至愚蠢,我們不能像他那樣,我們應該誠心實意地舉起我們的手臂,高呼“希特勒萬歲”。[xix]

像卡羅·施密特和施托茲老師這樣的人,他們之所以被納粹國家中大多數(shù)人視為異類或與大家不充分一致,是因為這個國家存在一種只有極權(quán)才能營造的“同一”與“和諧”景象。這種表面的同一與和諧隱藏著社會必須為之付出的沉重道德代價:誰都不能相信誰,誰都不敢相信誰,信任機制的瓦解導致社會中彌漫著冷漠、虛偽和犬儒主義。黨國制造的和諧一致是一種依靠精心包裝的、程序化的符號化演示(如敬禮、升旗、游行、檢閱、佩戴像章、讀某種書、唱某種歌),它極大地強化了每個群體成員在心理上感受到的共性壓力。在極不自由的狀態(tài)下,每個人都參加的公開表現(xiàn)是每個人必須作出的正確行為和忠誠表演,它使得即使那些在內(nèi)心最不愿意合作的人,也必須做出合作的樣子來。一旦從心理、人格和自尊上摧毀了一切可能的抵抗,社會中就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真正的勇者——那些能夠在自己心里抬得起頭來的反抗者。

在黨國的政治正確和它高度強制的一致性所完全覆蓋的生活環(huán)境中,學校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黨國教師和黨國國民的身份必須是一致的,行為也必須遵從同樣性質(zhì)的規(guī)范。在這樣一個世界里,人們開始習慣性地模仿別人的行為,即使在毫無必要的場合(如家人和朋友之間)也會習慣性地謹言慎行,在人與人之間形成一種習慣性的相互欺騙,連品行善良的人也不能例外。人們無法從道德上去評判這種狀態(tài),因為要抵抗這種生活方式的道德是一種幾乎“超人”的要求。這要求一個人為了某種操守原則,而必須鼓起勇氣同周圍所有的人隔絕,這是任何一個有自我保全本能,要竭力活下去的人都非常難以做到的。

轉(zhuǎn)載請注明:北緯40° » 納粹德國的黨國主義教育

喜歡 (2)or分享 (0)
發(fā)表我的評論
取消評論
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