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世紀之交,奧斯曼—土耳其的知識精英致力于“土耳其民族”歷史的書寫。至凱末爾主義時代,重構(gòu)民族歷史成為土耳其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內(nèi)容,其發(fā)展頂峰則為30年代初“土耳其史觀”(Türk Tarih Tezi)之提出。該史觀認為,世界上最早的人類出現(xiàn)于中亞,中亞最早的民族是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將自己的偉大文明傳播到了全世界,故世界各大文明皆是土耳其人的創(chuàng)造。
在過去,已有幾位學者的研究涉及“土耳其史觀”的問題。 這其中,只有土耳其學者白哈爾(Bü?ra Ersanl? Behar)的研究屬于專門研究。但嚴格來說,白哈爾的研究定位過于雜亂,以至于讓人理不出清晰的思路來,更重要的是,白氏的研究對史觀的內(nèi)容本身關(guān)注太少,對枝蔓性的問題則著墨太多,以至于人們讀完其著作后,對什么是“土耳其史觀”仍不甚了了。拜石克齊(?smail Be?ke?i)的研究主要著眼于庫爾德問題,對史觀出臺的經(jīng)過及具體內(nèi)容所論仍嫌簡略。至于在法國學者考普克斯(étienne Copeaux)的研究中,史觀又僅僅成了一個背景,因為他更為關(guān)注的是“土耳其史觀”在當代的變化。
“土耳其主義”:土耳其民族主義的產(chǎn)生
自20世紀初期以來,一種文化—種族民族主義思潮——土耳其主義(Türk?ülük)——開始活躍起來,其極端表現(xiàn)形式往往被稱為“泛突厥主義”(Pan-Turkism)和土蘭主義(Turanism)。 這一思潮主要利用了西方的突厥學研究。正是突厥學的知識,使奧斯曼土耳其人逐漸認識到了自身曾被淡忘了的過去——皈依伊斯蘭教之前的突厥歷史。
齊亞·格卡爾普(Ziya G?kalp)是20世紀初土耳其民族主義的最重要理論家,同時也作為泛土耳其主義思想的“祖師爺”而受到批判。格卡爾普曾在其名作《土耳其主義的基礎(chǔ)》一書開篇就介紹了歐洲思想對土耳其主義的影響, 格卡爾普說,這其中最有影響的是歐洲學者有關(guān)突厥人的學術(shù)研究,即所謂的“突厥學”(Türkiyat,Türkoloji)。這指的是來自俄羅斯、德國、匈牙利、丹麥、法國和英國等國的很多學者所從事的,與古代突厥、匈奴和蒙古人有關(guān)的語言學、歷史學及考古學研究。概括而言,東方學家提出,突厥是一個很古老的民族,他們散布于廣大的領(lǐng)域,而且,突厥人還在不同歷史時期創(chuàng)建了主導世界的國家和高級文明。格卡爾普承認,東方學家所說的突厥人并非就是土耳其的突厥人(即今天的土耳其人——引者),而是古代東方的突厥人(Do?u Türkleri)。盡管如此,這兩個潮流都對奧斯曼土耳其人產(chǎn)生了影響?!疤貏e地,法國歷史學家德經(jīng)(Joseph Deguignes)所著的與匈奴、突厥和蒙古有關(guān)的作品,以及英國學者盧姆里(Sir Davids Lumley)打算獻給塞利姆三世的《土耳其語法》中對突厥語言學的概論,都對我們的思想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盧姆里的作品是用英語寫的(1832),后來他的母親將其翻譯成了法語(1836)并獻給了蘇丹馬哈茂德。該書除了討論突厥語的各種支系和方言,還講到了突厥文明以及突厥的民族學和歷史。”
德經(jīng)提出了匈奴、突厥、蒙古具有相同起源的觀點,這影響了19世紀奧斯曼帝國的知識精英,格卡爾普強調(diào)說,在土耳其主義的最早時期,德經(jīng)的影響是很重要的,德經(jīng)影響了土耳其主義的開創(chuàng)者蘇雷曼(Süleyman Pa?a),“蘇雷曼帕夏是我國第一個根據(jù)中國史料來撰寫突厥史的人,我們可以說,蘇雷曼帕夏的土耳其主義受到了德經(jīng)的影響,因為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主要是利用了德經(jīng)的資料”。 蘇雷曼帕夏的土耳其意識還體現(xiàn)在其對“奧斯曼”與“土耳其”這兩個名詞的區(qū)分上,蘇雷曼帕夏曾寫過一本關(guān)于土耳其語的語言學著作,但與此前的作者不同的是,他的書名不再是用Osmanl?ca(奧斯曼語),而是名之為Türk?e(土耳其語)。
蘇雷曼對“Türk”這個名詞的熱衷,反映了當時文化領(lǐng)域中一種正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土耳其意識。1848年革命失敗后,來自中歐的流亡知識分子在奧斯曼帝國落了戶,并把中歐浪漫主義的民族主義思潮也帶了過來。這其中最早做出重要貢獻的,是從波蘭逃往伊斯坦布爾避難的波蘭人穆斯塔法·杰拉萊?。∕ustafa Celaleddin),他后來皈依了伊斯蘭教。 杰拉萊丁斷言土耳其人和歐洲人均屬同一種族,都屬于他所謂的“土魯—雅利安”(Touro-Aryan)種,即雅利安種的土蘭系。杰拉萊丁的目的是要證明土耳其人是歐洲人,并盡量縮小土耳其人和歐洲人之間的差別。 杰拉萊丁進一步提出了拉丁語和拉丁文明起源于突厥人的觀點。杰拉萊丁得出結(jié)論說:“突厥民族……有一個悠久而且充滿勝利的過去。而且,在一場原因不明的大震動之后,突厥人把文明的種子傳到了兩河流域,使其獲得了一個新的元素和能量……”
19世紀末,法國學者兼作家萊昂·加恩(Leon Cahun)的作品被引進了奧斯曼帝國,他的研究被認為是當時“最為流行而且在奧斯曼帝國影響最大、最重要的作品”。 其實,萊昂?加恩并非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突厥學家,在法國,他更多被看成一個“文學家”。加恩的作品既研究了有關(guān)古代突厥人的歷史與文化知識,同時也在宏觀的意義上給出了分析問題的原則和視角。格卡爾普曾提到:“1896年我來到伊斯坦布爾的時候,我最先買的書,是萊昂?加恩的歷史作品。該書似乎就是專門為了鼓動泛土耳其主義理想而作?!?/p>
加恩的作品中帶有他那個時代明顯的種族主義色彩,加恩在貶低突厥人的理解能力和創(chuàng)造文明的能力之同時,還稱贊了他們的“戰(zhàn)士的精神”、“勇敢、服從、正直、有判斷力”等品質(zhì),并補充說他們是“誠實的管理者、堅定的統(tǒng)治者”。加恩的影響在于他的論述思路。加恩認為,突厥人后來皈依了伊斯蘭教,但這對突厥民族的天賦沒有產(chǎn)生什么積極的結(jié)果。加恩說,與其他穆斯林一起,“甚至失去了自身特性的突厥人,成為伊斯蘭教化了的亞洲與基督教的歐洲相對抗的先鋒。他們大膽而堅定地……在為外國人效力的過程中,依靠僥幸和冒險,付出著自己的意志與力量?!奔佣鞯闹匾Y(jié)論是,伊斯蘭教與突厥人的天賦是相背的,從塞爾柱人開始,突厥人就開始走向衰落了。在加恩看來,伊斯蘭教對突厥人民族天賦的惡化有兩個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一是宗教在生活中日益占據(jù)眾多領(lǐng)域;二是古代突厥人中婦女所擁有的重要地位的喪失。加恩的這些論述實際上提出了一個所謂的“真正突厥人之精神”的問題。加恩的重要性就在于此,即他的研究向土耳其民族主義傳達了這樣的信息:“真正突厥人之精神”是在伊斯蘭教以外,是在中亞。雖然加恩并沒有系統(tǒng)地表述這些思想,但正是他所傳達的這些信息影響了土耳其民族主義者。
在青年土耳其時代(1908—1918),奧斯曼帝國的統(tǒng)治階層中日益受到土耳其主義的影響,強調(diào)在帝國范圍內(nèi)普及土耳其語及突厥古代歷史,但對境內(nèi)的非土耳其語族群來說,這意味著一種的“土耳其化”,從而激起了他們的反抗。1914年,青年土耳其黨人把奧斯曼帝國推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帝國最終戰(zhàn)敗,并在戰(zhàn)后面臨被瓜分的危險。絕望的土耳其人在威爾遜提出的“十四點”計劃中看到了一點希望。
從1919年開始,土耳其歷史進入了獨立運動時期。但在獨立運動的大部分時期,是打著保衛(wèi)蘇丹—哈里發(fā)的旗號,并沒有提出建立共和國的問題,也很少提及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土耳其民族”問題來。只是在土耳其人取得了反抗侵略的軍事勝利后,隨著政治形勢的發(fā)展,凱末爾及其追隨者才想方設(shè)法廢除了蘇丹制。從而開啟了拋棄奧斯曼帝國的歷史進程。建國一年之后(1924),土耳其又廢除了哈里發(fā)。共和國的建立,意味著土耳其人擁有了一個有著明確政治邊界的現(xiàn)代國家,在這個新的國家內(nèi)重新界定民族成為新的政治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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