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擺脫思想“被殖民”的關鍵是政治
“被殖民”狀態本來就是政治的產物,也必須通過政治而得到解放。中國傳統上就沒有知識創新的能力。中國數千年所擁有的只是一種依附性的知識體系,即一種依附于王權的知識體系。秦朝統一中國之前,中國產生了百家爭鳴的局面,確立了中國的思想體系。但是,秦朝統一中國之后,這種思想體系很快就演變成為王權依附體系。
數千年里,只有當王朝解體的時候,或者當王朝控制不了社會的時候,才會導致一些新思維和新思想的出現。而在近代“向西方尋求真理”以來,王權依附就演變成為西方知識依附,知識體系的本質并沒有什么變化。無論是哪一種依附,本質是一樣的,就是維持政治在意識形態方面的控制。而對統治者來說,相比之下,前一種依附要比后一種更有效。前者畢竟還是基于自身政治實踐的知識體系,盡管保守,但為社會所接受,因此能夠實現有效的軟性統治。而后者呢,作為一種外來的知識體系,既不能解釋現實,也不能為社會所接受,因此在實現統治過程中反而扮演著負面的角色。這也就是當代中國的統治權表現得越來越剛性的主要根源。
很顯然,要創造知識體系,創造者就必須擺脫政治因素的控制,政治控制從思維領域退出變得不可避免。作為當政者,不應當也不可能來有效控制人們思維的空間。當然,這并不排除用法治形式對思想領域進行規制。這一點連自由主義也是承認的。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的自由,那些可以對公共生活產生非常負面的影響的思想領域,必須加以規制。
只有規制,才能確立知識的社會責任。傳統社會,因為其他的控制較少,意識形態的控制(表現在一種統一的文化和價值)對政治統治來說就變得非常重要。但是,在現代社會,統治者擁有了包括組織在內的各種現代化控制機制,就沒必要通過思想的控制來實現統治權。
對思想意識的控制也必然體現在行政管理方面,也就是體現在一些具體的機制上。尤其是知識生產領域,即教育和科研領域。就是說,中國的教育和科研的核心不是知識創新,而是控制。舉例來說,如果百分之八十五的收入是基本工資,而百分之十五的收入來自于研究經費或者其它的資源,那么知識創造者就可以不用為生活所擔憂,可以憑借自己的興趣來做思考、做研究,這樣才會有創新。但中國目前的局面是,不到一半的收入來自基本工資,而大部分要來自于申請研究經費等。
為了生存,教育者和研究者不得不花大量的精力來向掌握資金者(往往是政府部門或者政府代理人)申請資金。實際上,即使申請到了基金,他們也要為生活著想,想著如何把基金的一部分轉化成為自己個人的消費。而掌管資金的權威和機構并不是為了研究和創新,而是為了控制。政府所掌握的錢越多,可申請的項目也就越多,對教育和研究者的吸引力也就越強。這哪里是研究創新機制,這明明是控制機制。對掌管金錢者而言,你要向我申請資金,你就必須聽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越聽話,你所能得到的錢就越多。當然,你越聽話,表明控制就越有效。
這種體制用來控制和管理人們的思維和思想。不管這個體制的初衷如何,其最終的結果就是思想和思維的被殖民。例如,在這一體制下,現在的專業經濟學家大多是技術性工匠,他們不用對中國的經濟問題作任何形式的思考,只需專門找一些有關中國的數據,放入西方提供的技術模子里面,就可以產生研究結果。整個經濟界視這樣的研究結果為科學,研究者們可以毫無困難地在中外雜志上出版他們的“研究成果”。這也類似于制造業的“外國技術、中國原料”的生產過程。評審制度的高度制度化必然導致思維、思想殖民狀態的高度制度化。當被殖民者主導這個體制的時候,誰也別想改變這個體制,中國也永遠別想產生自己的經濟學家。
一旦思想成為物質利益的奴隸時,思想就不再是思想;一旦思維被控制時,不管是被政治權力所控制,還是被物質利益所控制,那么就不再具有想象和創新的能力。這里的邏輯就是:國家越富有,統治者掌握的金錢就越多,思想就越貧乏,文明就越衰落。這是中國的現狀。今天,在當人們開始討論起中國文化體制改革的時候,中國的決策者們是否可以直面這個現狀的癥結呢?現實是,如果文化體制的改革不能促使中國擺脫這個邏輯,那么創新便是空談,建設自己的知識體系便是空談。
本文摘自鄭永年論中國系列之《通往大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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