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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本帝國敗于何處?謀求封閉的歐亞大陸市場

軍事 sean 57070℃ 1評論

A Retrospect of Japanese Maritime Strategy 1867-1945
失落的模仿者:海上戰略與舊日本帝國的興衰

這是世界近代史上最吊詭的情節之一:一個被喬治·凱南稱為擁有“與英國在大西洋地理位置相同特質”的歐亞大陸“濱外島”(Off-shore Island),決意采取與倫敦相同的路線來發展其國家力量。它從英國引進包括實體軍艦、造船術、訓練體制和海軍兵學校宿舍赤煉瓦(紅磚)在內的各項器物制度,建軍不過二十余年,就在海戰中擊敗傳統上的亞洲霸主清帝國,“在一個下午的時間里就令全亞洲以中國為中心的秩序就此倒轉”。緊接著它又與英國結盟,冒險攻擊了占據歐亞大陸心臟地帶(Heartland)、擁有世界第三大艦隊的俄羅斯帝國,在一場漫長的攻堅行動(旅順攻圍戰)和一次特拉法爾加式的奇跡勝利(對馬海戰)中殲滅并俘獲了對手的18艘戰列艦,迫使這個被麥金德視為“世界帝國在望”的龐然大物吐出其相當一部分擴張果實。而在取代俄國成為世界第三大海軍強國之后,日本迅速填補了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所言的“北太平洋大真空”,在華盛頓會議上被歐美強國承認為全太平洋的主要控制者和世界強國之一。

然而這一在不到60年時間里創造的“太平洋奇跡”,從巔峰走向崩潰甚至只用了不到4年的時間。1941年12月開始向頭號海上強國美國挑戰時,日本可資依靠的包括世界第三大艦隊、訓練有素且富于攻擊性的航母特混艦隊(也許是當時的世界第一)、經營多年的中太平洋基地體系和專注一個戰區的地理優勢,戰爭初期也一度令美方節節敗退、無力招架。但這一切在1942年夏天開始逆轉,東京突然發現它正在經歷的是一場前所未見的總體戰爭(Total War),不列顛帝國的歷史范例和日清、日俄戰爭的經驗對此完全無能為力。到1945年夏天宣告無條件投降時,日本不獨喪失了辛苦養成的大海軍,本土也從1867年以來第一次面臨跨海入侵的威脅,宣告海上力量建設徹底失敗。

可以把舊日本帝國海上力量的發展之路概括為“模仿戰略”:最初40年,它以英國為師,不僅在軍艦購造、海軍教育體制和海戰理論方面統統學習英國,其關注大陸事務、竭力避免一個統一強大的中國出現的政策,也與英國塑造歐洲均勢的手法頗有相似之處;至于日本在亞洲大陸的特殊地位以及“二戰”爆發后倡導的“大東亞共榮圈”,則是對美國先借“門羅主義”建立區域霸權、隨后以之為基礎追求世界強國地位的學習。然而這種亦步亦趨的效仿在全新的歷史背景下產生了意外的效果:在亞洲大陸,日本并沒有成為如英國一般的離岸制衡者(Off-shore Balancer),而是因為獨占性優勢的誘惑、深深卷入大陸利益的爭奪,結果不獨分散了海洋能力提升所需的戰略資源,還激起了美國這一外圍強國的敵意。而日美兩國因為經濟形態、歷史傳統、核心利益乃至種族親緣方面的巨大差異,已經沒有可能像19世紀的英國和美國一樣結成戰略同盟并實現權益讓渡。當日本在完全陌生的戰略環境中,指望靠模仿戰略再度博得一場“對馬式勝利”時,失敗的種子已經悄然埋下——戰略畢竟是一種藝術而非匠藝。

昭和閱兵

“有限戰爭”:從日清戰爭到日俄戰爭

按照麥金德(Sir.Halford Mackinder)在《歷史的地理樞紐》中的看法,在16世紀以前的“前哥倫布時代”,海上力量(艦船)的機動性在影響世界事務方面的作用并不顯著。那一時期,游牧民族的騎兵和駱駝隊從歐亞大陸中心的草原和沙漠地帶出發,對圍繞這一中心地帶的大陸和近海島嶼(也就是所謂外新月形地帶)構成威脅。而日本作為外新月形地帶東部邊緣的一個島國,雖然也曾為元朝遠征艦隊的跨海入侵陰影所籠罩,但并未被徹底征服,一直處于置身事外的狀態。到了19世界中葉,伴隨著海上力量機動性為工具的“哥倫布時代”趨近尾聲,以歐洲為中心的國際體系擴張到了東方。1853年7月,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佩里(Matthew Perry)率4艘“黑船”駛抵江戶灣,要求德川幕府“開國”;第二年,幕府被迫與美國簽訂《神奈川條約》,嗣后又發展為對歐洲列強普遍開國的《安政五國條約》。至此,日本被強行納入了世界體系。

當代日本戰略學者江畑謙介曾經指出:“由于日本的領土100%為海洋所包圍,不依賴海上交通就無法生存,因而日本之為海洋國家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對于日本向海洋的開發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以及海洋與大陸究竟哪個才是日本的生命線,向來存在疑問。”這一描述概括了日本在地理上的兩大特征:它既是海島國家,又臨近大陸。麥金德在1919年出版的《民主的理想與現實》中將日本定義為“濱外島”,他認為,濱外島在本質上和外圍海上強國(英美)屬于一個集團,它們都反對像俄國這樣的大陸強國獨占歐亞大陸“世界島”(World Island),所以日本很自然地具有發展海上力量、成為海洋國家的傾向。

地理上與海洋國家之間的親近感,后來成為著名的“脫亞論”的淵源之一。這種傾向不難解釋:日本雖然處于歐亞大陸的“濱外”,但和亞洲大陸相隔較大空間,如本州島距朝鮮半島就有161千米之遙;而整個日本東海岸只有少數平原,主要城市和人口集中帶都是面向太平洋而不是亞洲大陸。從這個角度說,日本既和中國一衣帶水,又與美國隔太平洋相望。不過無論是從歷史傳統還是安全角度而言,日本又不可能真正“脫亞”——它的四個主島綿延1932千米,相當于美國東海岸從北到南的全部長度,整個海岸線長達27370千米,還有3900個近地小島,最遠部分到達北回歸線附近。換言之,日本的海上防御區足有北大西洋加歐洲那么大,還要加上整個地中海。自琉球向南延伸的群島鏈構成一個長長的新月形地帶,靠近亞洲大陸最大的陸權國家中國的東側;而由亞洲大陸延伸出來的朝鮮半島突出在外,猶如一把刺向日本心臟的匕首:即使是出于自保,日本也必須時時關注亞洲大陸內部的權力分布。這種介于海陸之間的戰略位置和歷史傳統,為日本采取模仿英國的“海洋中心”戰略埋下了伏筆。

日本對英國的效仿和艷羨,一方面是因為后者同樣身為“歐洲西部一蕞爾島國”,卻能“做到國旗翻處,萬民欽仰;兵艦向處,無不懾服。數百年間,益國威于世界,其勢至今不衰”,而這種局面完全是因為英國能“唯水師論之真理,橐龠應用、微妙操縱”(肝付兼行:“海戰論序”)。對一個自然資源和人力極為貧乏、無從依靠原材料和市場的規模優勢實現現代化的國家來說,這種范例顯然極富吸引力。另一方面,英國從來沒有放松對陸上事務的關注,它在歐洲大陸扮演著制衡者的角色,時刻警惕著有單一強國要獨霸歐陸、對英國進行封鎖或入侵,這也頗合日本西窺亞洲的傳統。

“黑船”來日的第二年,德川幕府就在長崎設立海軍傳習所,聘請荷蘭教官教授海軍戰術、炮術及航海要領。“王政復古”之后,明治政權延續了幕府的政策,繼續致力于擴充海軍、提升海洋能力。兵部省在1870年起草的《海軍更張建白文書》明確表示:“皇國是一個被分割成數島的獨立于海中的島國。如不認真發展海軍,將無法鞏固國防?!?883年,日本海軍將假想敵正式確定為中國,開始實行“第一期對清軍備擴張計劃”,其中首期擴充計劃為期三年,購買防護巡洋艦以下軍艦13艘;第二期擴充計劃包括外購和自建3艘安裝320毫米巨炮的法國式海防艦“三景艦”,專門用來對付中國北洋海軍的“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從1881年到1887年,日本海軍的經費增加了200%,到1889年《大日本帝國憲法》頒行、預算審議權由內閣轉交國會時,海軍年度預算已經高達930萬元,占歲出的11.7%。到1894年借朝鮮問題向中國啟釁時,盡管聯合艦隊仍舊沒有克制“定”、“鎮”巨艦的有效手段(新銳的“富士”級戰列艦剛剛開工),但在新型巡洋艦和速射炮的數量上已經占據優勢。更重要的是,日本的海軍建設完全復制了英國皇家海軍的既有系統,從造船、人員訓練到遠航、后勤保障無不齊備,這也是日清戰爭日方海戰獲勝的主因。

日清戰爭甫一結束,日本馬上開始了針對俄國的備戰,兵鋒直指正在借西伯利亞鐵路把手伸向遠東的羅曼諾夫王朝。1896年起,日本海軍開始實施為期十年的“對俄軍備擴充計劃”,目標是一支建成擁有6艘戰列艦和6艘裝甲巡洋艦的一線艦隊,所以也稱為“六六艦隊案”?!傲炾牥浮钡牡谝黄趦热轂樾沦?艘15000噸的“敷島”級戰列艦,第二期為增購2艘15000噸級戰列艦“朝日”號和“三笠”號,為確保技術先進性,所有這些軍艦全都向英國船廠訂購。加上更早時候完工的“富士”級,6艘各安裝4門12英寸主炮的英式戰列艦構成了日俄戰爭爆發前聯合艦隊的主力。此時日本陸海軍軍費支出已經占到年度預算的一半以上,到日俄戰爭爆發前的1903年,日本海軍艦艇總噸位已經從1895年的6萬噸增加到27.9萬噸。1902年,東京還與英國締結雙邊同盟,獲得了對俄戰爭所需的政治保障。在準備充分的情況下,日方才得以在1904-1905年短短一年半時間里取得可觀的勝利,成為東北亞事實上的霸主。

日清、日俄戰爭的勝利,表面上可以歸因于日本軍事準備充分、指揮籌謀得當、國家上下同心、軍人拼死用命等因素,而從戰略層面看,最大的明智之處在于打了一場資源投入集中、目標清晰明確的“有限戰爭”。首先,一舉投入全部海軍,在主要戰區建立區域制海,把注意力放在對敵方作戰平臺(艦隊、要塞、海軍炮兵)、具有戰略意義的地理要點(要港、商埠、前進基地)以及陸軍登陸地帶周邊海域的有效控制上,摧毀敵方的作戰艦隊并封鎖其口岸。繼而利用此種區域制海權,以相對較少的地面力量占領重要陸上目標(1894年時是朝鮮半島,1904-1905年時是整個南滿),實現階段性勝利。到此時為止,對手將面臨一種戰略兩難——如果他們不計損耗、投入足夠多的兵力和裝備,也許有希望在陸上逼退日軍;但因為主力艦隊已被消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實施跨海迂回攻擊,更不可能威脅到日本本土,實際上無論如何都沒有希望達到完全的勝利。這種情況下,假如對手急欲減少損失,最保險的方案是談判媾和、接受日本方面的要價,而日本則藉此達成戰前設定的目標。

以日清戰爭為例,豐島海戰爆發后,大本營草擬了以爭奪黃海制海權為主務、靈活機動的作戰計劃,預定以陸軍在朝鮮進行牽制作戰,聯合艦隊則在海上尋機殲滅北洋海軍,奪取黃海和渤海制海權。第二階段作戰則視海戰結果而定:如果海戰勝利、取得制海權,則立即輸送兵力在渤海灣登陸,在河北平原與中國陸軍決戰,攻占北京;如果未能取得制海權,但中國海軍也不能控制日本近海,則派陸軍擊退朝鮮的中國軍隊,單獨占領朝鮮;如果海戰失敗、制海權被中國控制,則在朝鮮前線執行攻勢防御,先取得戰術勝利、再尋機將部隊撤退回國,加強本土防御。當聯合艦隊在大東溝海戰中給予北洋海軍以重創,使后者喪失機動能力后,陸軍自可以長驅直入。

日俄戰爭的局面則要更復雜一些。東鄉平八郎大將麾下的一線兵力和以旅順港為基地的俄國太平洋艦隊大致相當,但俄方在開戰后調動波羅的海艦隊自歐洲來援,倘若這兩支艦隊能夠會合,日方即使有裝備和人員素質之優,也很難斷言一定可以取得正面交戰的勝利。所以,奪取制海權的關鍵在于能否各個擊破,搶在波羅的海艦隊抵達遠東之前先殲滅旅順艦隊。為達成此目標,日方可謂殫精竭慮,即嘗試過奇襲和誘敵戰,又實施了長期岸轟、沉船阻塞等效率不高的行動,其間還因為觸雷損失了2艘戰列艦,最后才由陸軍在付出慘重傷亡(傷亡達6萬余人)的情況下攻克岸上要塞,以陸基火力將港內艦只轟沉。至此,東鄉終于能夠集中力量準備與波羅的海艦隊的決戰。1905年5月27日,風塵仆仆的波羅的海艦隊(此時已經改稱第二太平徉艦隊)在朝鮮半島和九州島之間的對馬海峽與日艦遭遇,8艘俄國戰列艦有6艘沉投、2艘被俘,戰死、燒死和淹死5000余人,損失艦艇超過20萬噸,而日軍僅沉沒3艘100余噸的魚雷艇。俄國至此再也無心戀戰,于當年9月在《樸茨茅斯和約》上簽字。

應當承認,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工業實力和軍事力量方興未艾的日本而言,即使是實現這種“有限戰爭”的目標也是相當吃力的。早在日俄戰爭爆發前,日本已經因為過高的軍費開支陷入財政危機,陸海軍軍費在歲出中占的比例從未低于過45%;日俄戰爭本身的花費則高達18.6億日元,直接導致日本國債從6億日元上升到24億日元,人均稅負從1903年的5日元上升到1906年的10日元。幸運之處在于,此際的中國和俄國雖然同為龐然大物,軍事動員能力和戰爭效率卻極其低下,不獨無法將人力、幅員、內線優勢等潛力轉化成現實的力量,甚至也無法把自己已有的軍事資源全部調動到戰區、對日方形成優勢。日清戰爭期間,日方在第一線的陸海軍兵力上一支與清方相差無幾;日俄戰爭期間,旅順俄艦的“要塞艦隊”策略使其對戰局發展未能發揮應有影響,陸上俄軍則時而集結混亂,時而逡巡畏戰,始終不能作為一個高效的整體發揮作用,才使得數量有限的日軍可以從容達成戰術目標。假使俄國不是因國內政治危機爆發、急欲停戰媾和,又或者前線俄軍指揮官更為膽大激進,則日方是否能收獲勝局還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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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猥瑣發育別浪
    匿名2018-06-03 00:25 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