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到南北朝,三百多年,中國分裂。這一個時期,據氣象學家的研究,正是亞洲北方大陸寒冷的時期。也有人以為,這時候,草原上民族生活不易,于是大批南侵,滲入中國。隋唐開始,也正是亞洲北方回暖的時期,草原上,出現一個強大的突厥,其號令所及,東到今天西伯利亞東端的海岸,西到阿姆河流域,乃是匈奴以后最龐大的一個草原強國。突厥的起源地是在蒙古高原西邊的金山地區;除了游牧以外,突厥人利用當地的鐵礦,善于鑄造鐵器。蒙古高原西南方,水源豐富,也是農牧兩宜的地方。因此,與匈奴相比,突厥人掌握更多的資源,也能發揮更大的力量。隋唐建國之初,對突厥人都要容讓三分,甚至于以優厚的條件,在逐鹿中原的時候,取得突厥人的合作。
唐代胡商俑,洛陽市出土,藏于河南洛陽博物館。洛陽作為唐代著名的商業都會,交通便利,商業繁榮,吸引了大量胡商來這里從事貿易。
隋唐的帝室,都是北周將領的后代,最初的根源都是爾朱榮率領的六鎮,其中包括胡人和漢人,即使是漢人,也已經相當程度地胡化。這一個軍事集團的領袖,幾乎家家都是胡漢通婚,所以隋唐帝室都兼有胡漢的血統。在隋代取得中國南朝領土以前,六鎮集團的行為,仍舊保持強烈的胡風。整體講來,唐代的君主傳統,不論生活習慣,或者族群觀念,其實并不符合漢文化的模式。例如,他們的婚姻關系,在中國人看來相當混亂,子烝父妾、兄弟相殘,親戚殺戮如仇人。至于女主掌權,武則天就是最著名的例子。如此行為的統治階級,在胡人看來,皇室就是胡人。所以隋、唐的中國,與各方胡人的交往,遠比漢代的胡漢之間為親密。
唐代的“道”體制
唐代政權的政府組織,不如漢代嚴整。可能是因為隋唐本來就是征服皇朝發展的延續,政權的合法性就在武力的控制。北周將領的家族,構成了統治階層的核心。再加上隋唐合并了南朝,南朝本來就是以士族統治為基礎。隋唐的政府結構,基本上建立在胡、漢大族的支持下,加上一些南朝發展的文官系統。唐代的士族政治,至少維持了高祖、太宗到武則天。在武則天手上,開始吸納不在士族圈子里的人才。一般人以為,武則天開始科舉制度,整體地改變了唐代的政治特性。其實,即使在武則天以后,科舉出身的進士,還是大族的子弟較多。唐代的科舉,并未制度化。權貴的賞識,人情的關說,以及本人的聲名,都足以將進士候選人送入文官體系。無論是士族子弟,還是進士出身,其具有的品行、能力和學問,都未必是擔任文官的條件。唐代文官整體的素質,確實是不如漢代察舉所得的賢才。到了唐末,士族力量的衰弱,與其是由于科舉進士的抬頭,毋寧是由于武人參政的分量更大。著名的牛李黨爭,一般當作是士族和進士之間的斗爭,可能也并非如此絕對。
北朝是征服皇朝,基本上沒有文官體制;隋唐的文官系統,是從南朝繼承。南方六朝,許多制度都是因陋就簡,并不完全是合理的制度。隋唐繼承南朝傳統,在文官制度上,也是非常混亂。唐代官制,一個官員的職稱,包括等級、職位、榮譽、勛位、派遣、兼任等等,不像漢代制度,一個官員擔任一個官職。而且,地方有較多的自主權,尤其天寶以后,地方權力坐大,封疆大吏可以封拜中央官職。例如杜甫,他的工部員外郎職位,乃是劍南節度使嚴武承旨封拜,杜甫從未在京任職。整體講來,唐代官員人數眾多,還要加上一些外族領袖的虛銜官,唐中葉以后的政府官員,較之唐初,增加人數可能不下十倍。這樣的體制,運作不會很順暢,中央的號令,更未必能在地方層次有效執行。
唐代地方制度,也與漢代的郡縣體制并不相同。隋唐先后統一中國,在平定的過程中,常有“某道總管”的名稱,意指這一戰線的統帥。唐代政治體制,原來只有州、縣兩個層次,但是后來,卻在州之上,又加了“某道”的“觀察使”,或者“節度使”,還是延續開國之初軍事行動的“道”。開國不久,唐代規劃了若干“道”,例如,“山南東道”、“山南西道”、“劍南道”等名稱。這種安排,與漢代的州,表達了不同的觀念。“州”是空間控制,“道”是線形的開展。在唐代,“道”的職掌,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將各地的資源——例如稅收的絹帛和谷米——經過該道的轉運使轉輸中央或者指定的地區。“條條大道通長安”,“道”的體制,實質上就是中央控制天下的網絡。這些“道”的名稱,到今天還存在于中國的省名,例如,山東、山西、河南、河北、江西、湖南、湖北等等。宋代只是將“道”改成“路”,其規劃還是延續唐代的諸道。“羈縻州縣”的“羈縻”兩字,也未嘗不是表達一個線性的聯系。
沒有邊界的唐代天下
唐代對于邊陲外族的關系,有其特殊的制度。太宗即位后,唐朝力量強大,突厥也不能不低頭。唐太宗與突厥會盟時,被奉為天可汗。北朝的胡人君主,都有可汗和中國皇帝的雙重身份。唐太宗其實也就是繼承同樣的傳統,一身兼中國大皇帝和草原上天可汗。從三個方向引向長安,都有特辟的交通路線,號稱“參天可汗道”。中國的州縣,除了內地是實際統治的部分外,在西、北、東三方面,都有所謂“羈縻州縣”。這些地方,有“大都督”、“大都護”這類名稱,甚至于還加上唐室中央政府的官銜,乃是名義上屬于大唐統治的疆域,實際上還是原來地方族群的領袖管理。
這些“羈縻州縣”以西北方向最多,唐代六百多州縣中,有二百多個是西方的羈縻單位。東亞許多國家的領袖,包括日本、高麗等等,都帶著唐代地方官職的官銜。固然日本從來沒有真正被唐人統治,而且唐室對日本也相當地寬容,只是日本實際執政的“將軍”,一直帶著“倭國國王”的頭銜以及“大都督”這類官稱。唐代的疆域,西過蔥嶺,到達今天阿富汗一帶,東到高麗和日本,北方包括整個草原,往南一直到今天的越南。這一個龐大的疆域,有本部和核心,再加上四周圍廣大的邊緣地區。在這種觀念下,唐代的天下,其實也沒有邊界;整個唐代,在北方、西方,都沒有長城,也沒有邊塞,那是一個開放的領土。任何族群愿意歸屬,其領袖都可以取得中國的官稱,列入大唐天下之內。這是一個開放的天下秩序,有極大的包容,也有極大的彈性。
相對于漢代的天下秩序,唐代又有所不同。漢代的天下秩序,最重要的觀念乃是皇帝承受天命,作為普世的共主。漢代逐漸擴張的過程,很重視中央的號令直達地方,也重視將地方的俊彥,納入統治機制。漢代重視的是從上到下,堅實的結構。而唐代的機制,則大開大闔,來者不拒,向四方延伸。有一次,我在西安,憑吊漢唐古跡,曾經將漢唐比較,認為漢代是厚實,唐代是宏大,各有其特色。
唐代的天下秩序,看來不是空話。唐太宗時,突厥與中國之間和平相處。過去長城沿線,并無嚴重沖突;不僅南北貿易,而且西、東之間,也在這一線頻繁來往。各處族群,在這一農牧交界處混合居住。安祿山就是營州混血的“雜胡”,在發跡以前,因為通多種語言,經營區間商業。安祿山擔任河北節度使,部下屬胡漢各種族群的混合隊伍;他的精銳“曵洛河”,更是胡人為主的勇士。安史之亂,乃是唐代盛衰的轉捩點;從此以后,河北藩鎮形同化外,整個地區徹底胡化。唐代晚期,契丹興起,取得后晉的割讓燕云十六州。即使宋代統一中國本部,由西部的關隴,到東部燕云,包括河北大部,都不在漢人中國疆域之內。這一大片土地,胡化大于漢化。遼、金、西夏,都是在這一形勢下,長期立國。這是胡漢混合的一個方式。
文/許倬云 原載于《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