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教,主要就是大乘佛教,具有剛才我講的這些特色,一個是理論上的深化,一個是實踐上強調跟現實世界的一致性,第三就是帶有相當多的神秘色彩。所以在中國的佛教里,隋唐時期成立的宗派里有很多就是專門研究理論,像三論宗、法相宗、天臺宗、華嚴宗,都是研究大乘佛教的中觀學、瑜伽行派;也有比較強調他力救助的,凈土宗就是這樣,講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臨終接引,往生西方;也有的更注重現實生活,強調自力解脫,就是禪宗;也有講得更神秘的,就是密宗。當然,我們不要以為密宗光是神秘,它也是根據中觀、唯識的學說,只是在儀軌上有它的不同。密宗講身、口、意三密,有些動作在人們看來是帶有某一種象征性、引導性的,比如身密,也就是各種各樣的手印,它在傳達一種力量;口密,即咒語,更是自古以來人們對語言聲音的特殊力量的崇拜;意密,跟本尊相應,跟觀想是一樣的一種心理的東西。所以說密宗也不神秘,你看清楚了,三密也都是很正常的,是人們對一種自己還不清楚的東西的崇拜,是一種心理的需要和引導。
下面主要講禪宗。禪宗在很多方面恢復了原始佛教那種以人為根本的理念,反復強調自性佛、自性法、自性僧,皈依者皈依自性。自性皈依,所以它不是外在的。禪宗里面有一個說法,《壇經》里說:“佛是自性做,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是眾生;自性悟,眾生即是佛。尤其是馬祖道一的弟子慧海,他在《頓悟入道要門》里講:“當知眾生自度,佛不能度;努力努力自修,莫倚他佛力。”這些說法就與剛才我們介紹的佛陀在世、臨終的時候說的話完全一致。所以,我常講禪宗是對佛教人本精神的復歸。
禪宗六祖慧能
其實,這不僅僅是復歸,而且是把它張揚光大了。禪宗反復強調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反復強調佛法就在日用之中,穿衣吃飯有佛法,走路睡覺有佛法,以至于拉屎撒尿都有佛法,不離日用。趙州和尚讓我們做本分事。學佛,怎么學?做本分事。做本分事是什么意思?你現在做什么,就好好地去做這個該做的事情。臺灣的星云法師曾經講過一句話:“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他說他一輩子就是堅守了這個,他說我是一個和尚,就要做和尚的事,我就要保持和尚的威儀,我就要按照和尚的責任去做好一個和尚。我們過去老講一個人不上進,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其實是做和尚的本分,恰恰是好事。我們就怕做一日和尚不撞一日鐘。所以,趙州和尚就留下了“吃茶去”的公案。我們現在好多地方都講茶禪一味,說的就是這個公案。剛來學禪的說:禪師,我想學,怎么學?趙州和尚就講,吃茶去。在那里待了好長時間的問他:我怎么修啊?吃茶去。為什么都讓他們吃茶?因為吃茶本來就是一件最普通不過的事情,也是一件在寺廟里的本分事。坐禪要吃茶,上堂說法要吃茶,休息時要吃茶,本來就是生活中間的事情。修禪也不是分外的東西,就是分內的事情,就是生活中間的事情。禪宗在這點上面,我認為是完全的回歸。而且,禪宗拋開了那種繁瑣的教條,讓我們直接把握精神,把理論簡化,而注重于實踐,這也是一種回歸。
我覺得最有意義的是,禪宗把大乘佛教那些神化了的東西給人文化了。這怎么說呢?禪宗強調一切佛、菩薩皆為表法,也就是說,一切佛、菩薩不是我們盲目崇拜的神,而是表現佛法的,也就是他們體現出一種佛法的精神。《壇經》里面有幾句話,就是講明這個問題。“慈悲即是觀音,喜舍名為勢至,能凈即釋迦,平直即彌陀”。這里的兩個菩薩、兩個佛是中國人最最熟悉的。大家一天到晚一見面就“阿彌陀佛”,釋迦牟尼佛就不用說了,是本師。觀音菩薩更是熟悉了,大勢至可能生疏一點,但他是西方三圣之一,你要拜西方,往生西方,怎么能不了解勢至菩薩呢?這兩個菩薩兩個佛表什么法呢?“慈悲即是觀音”,觀音表的法是慈悲;“喜舍名為勢至”,勢至表的就是喜舍。慈悲喜舍,這是佛教非常推崇的四無量心,無量就是無邊際的、廣大的。這四個心是廣大無邊際的心,是佛法要求達到的一種境界。過去都講修禪最后能夠獲得四無量心,禪修的最終是開啟智慧,開啟你的智慧會得到什么?得到慈悲喜舍四無量心。慈,給人以快樂;悲,去除人們的痛苦;喜,跟眾生同喜樂;舍,能夠把一切都放下。通過禪修獲得四無量心,這四無量心可以通過觀音、勢至表達出來。“能凈即釋迦”,釋迦是什么?能凈,這也符合佛教的核心理念。從古到今,在大乘佛教中強調的有一個“七佛通誡”,從古到今的佛都要遵守這個戒。這個戒在早期佛教中很普遍,我們到《阿含經》中去找,到處都是。這個戒就四句話,“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第三句話“自凈其意”,釋迦就是能凈,能夠自凈其意的,釋迦表“能凈”這個法。“平直名彌陀”,彌陀佛表什么法?表平直,平平正正的平,正直的直。平直就是沒有歪了斜的,它跟歪了斜的相對。平直的意思就是真誠真實,直心是道場,你能夠保持一個平直的心,你就是彌陀了。
所以我覺得,禪宗把被神格化的佛、菩薩還原回到一種人文的東西。這樣禪宗強調依靠自己的力量,做自性的佛,就有了根據。禪宗不主張到西方極樂世界,因為彌陀就在你心中。《壇經》里面講了,東方人造了業要往生西方,西方人造了業往哪里去?結論就是彌陀就在你心中。禪宗在中國的發展,應該說是進一步發揮了佛教的人文精神。禪宗之所以能發揮這樣的人文精神,跟它處于中國這樣的文化里是有關系的。因為中國的文化是強調以人為本的文化,強調人是天地萬物之間最具有靈性、最為珍貴的,人既不做神的奴隸也不做物質的奴隸,人要保持自己的人格。要在道德上自覺自律,在人格上不斷的完善,這是中國文化根本的特點。佛教提倡人的自身的解脫,在印度文化里產生的時候是異端,與正統的婆羅門教相對立,所以佛教在印度本土有興盛有衰落,坎坎坷坷,而且又被各種影響所沖擊,自身也接納了許多其他的東西。但在中國這樣的環境中,佛教恰恰適合于人文精神的發揮。禪宗在這樣一個文化環境中,把佛教的人文精神重新恢復起來,應該說得到了適合的土壤。
但我也不同意說禪宗中國化就是被儒化了,被道化了。它恰恰是佛教本身具有的人文精神跟中國的人文精神相結合,它并沒有拋棄佛教本身的人文精神,它的很多理念就是由大乘佛教發展出的理論作支撐的。禪宗核心的東西是什么?是“無念、無相、無住”。一部《金剛經》就是講的無念無相無住。慧能就是因為聽了《金剛經》里面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覺悟的。強調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宗、體、本都是最根本的意思。慧能堅持大乘佛教的根本理念,堅持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只不過是因為你沒有認識到自己的佛性,所以沒有成佛。當然光有認識還不行,還要去行、去落實。這里講個大珠慧海的故事。有個禪師問他:佛經中講,人人皆有佛性,這怎么理解?慧海就告訴他:做佛用是佛性,做賊用是賊性,做眾生用是眾生性。因此你有這個性,還要看你的行。明心才能見性,按照佛說的去做就成佛了,明心見性,見性成佛。所以認識和行動要一致,離開行動就無法知道你的認識。不通過你的行為,我怎么知道你是佛還是賊,你的行動一出來就可以判斷了,所謂性不離作用,要完全統一起來。這也跟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相一致的。儒家強調下學上達,下學灑掃應對,上達天理。你上達了不能下學,那你上達的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
禪宗正是在中國這樣的文化土壤里,可以讓佛教高揚它本來的人文精神。所以并不是用儒家的東西替代了佛教的東西。我為什么要從原始佛教講起,就是因為禪宗里的人文精神都是佛教本身所具有的。之所以在中國能得到高揚,是因為中國的文化環境提供了這樣的土壤。
最后簡單歸納一下,人文精神都強調超越是人的自我成立,在中國文化中儒家要成圣成賢,道家要成仙成真,佛教要成菩薩成佛。不管是成圣成賢,成仙成真,還是成佛菩薩,都是人做的,都是人的自我完美和自我超越。中國人講的神和西方的神是不一樣的,西方的神是超越人的,跟人不一樣,所以在西方有“超自然”的概念,中國則沒有“超自然”,自我的超越還在這個世界里面,在這個自然界里面。這就是我們講的人文的意義,人可以自我超越,人可以成為你理想中的一種圣人、仙人,佛菩薩。
我覺得太虛法師有一句話,非常深刻地揭示了這個道理,他說:“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高山仰止,我們敬仰的是佛陀。但是要達到佛的境界則是人格的問題。“人圓佛即成,是名真現實”,人格圓滿了就成佛了,這是真正的現實,是現量的東西,而不是推論出來的比量。這也就是為什么太虛大師講中國佛教的精神、特質在禪。因為禪宗是落實到我們人格的自我圓滿,也就是我要講的禪宗的人文意義。
(于小鈞 整理)
本文發表于《人文宗教研究》總第二輯(2011年卷),宗教文化出版社,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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