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3日的南京,下著雨,云層很低。電臺里說,臺風擦肩而過。
程東曉坐在距離長江邊不過幾公里的政府大樓里,笑得一臉晴朗。他中等個頭,說話時抑揚頓挫,語速較快。程是南京市鼓樓區610辦公室的主任,這是一個在外界看起來頗為神秘的機構,全稱是南京市鼓樓區防范和處理邪教問題辦公室。
程東曉從事邪教徒轉化工作已有15年。從2009年起,他試圖尋找轉化邪教徒更有效的方法——“愛心家園”正是這一思路的實踐,至今也有5年。“在全世界,很少有一個國家像我們這樣,從上到下建立了一個龐大反邪教組織體系,但這么多年的實際效果證明,反邪教的嚴峻性不僅沒有好轉,而且更加嚴重了。”
“反邪教,怎么反也只是人民內部矛盾嘛。”程東曉說,“有什么見不得人,要大張旗鼓嘛!”
“威逼的方法,我最反對”
程東曉很懷念過去的時光,“毛主席的意識形態,是我們最優秀最寶貴的東西。”改革開放三十多年,注重經濟發展,意識形態這一塊好像放松了。他對此感到遺憾。
“我當初由區工業局辦公室主任調到這兒時,也搞不懂,后來慢慢感覺到這個群體命運坎坷。”程東曉說,其實他們有些人物質生活很好,但精神生活很匱乏,或者經歷當中有很多悲慘、悲傷的東西,所以,就要尋找一種寄托。
1999年6月10日,國家自上而下成立了反邪防范機構,即俗稱的“610”辦公室。
那時,南京是全國的重災區。而鼓樓、下關和玄武等區又是南京市的邪教重災區。這三個區邪教徒人數眾多,在邪教組織里的高階別教徒也多,鬧事造謠的人也多。江蘇最早的一個邪教團體,就出現在原來的下關區。當時邪教團伙共8人,核心是一位大學老師。
最初的兩年,“就是打擊,勞教所等地方關得滿滿的。”程東曉說。
除了看守所和勞教所,另一個改造邪教徒們的地方叫“學習班”。春秋各一班,一班三個月,每班十幾個人。負責跟班陪護的人,有政府工作人員,也有聘請的下崗職工,一天100元報酬。開課前,“我們會提醒陪護人員,要提高警惕,不定期輪班。”
進入學習班的邪教徒住得像賓館一樣,標準間,有廁所。如果教徒情緒激動或者性格一度暴躁,陪護人數會隨即增加,“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殺人的這種情況,一般就是自殘。”所以要“24小時同吃同住同看電視”。
白天在房間里上課,一個老師或者多個老師對一個邪教徒。“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有點像研究生上課的感覺。”有時也會到專門的談話室,負責談話的老師一般兩人一組。現在,也有些地方推行“上大課”,但只能解決共性的問題,個性的東西就很難解決,“邪教徒個性的東西很突出”。
程東曉坦言,最初采用法律說教,效果不好。多位已轉化好的邪教徒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僅僅關押和法律說教對他們沒用。在李荷的記憶里,那時根本不怕,“被關在勞教所里,大家都群情激昂,高唱歌曲或者念誦經文,聲浪一陣陣,屋頂就能掀掉。”
學習班一般3個月,也會根據每個人的情況適當調整,是否轉化好,能否成功走出學習班,直到目前,其實都沒有一套明確的量化指標。
多年來的經驗是“三書五稿”。“三書”是“保證書、悔過書、決裂書”。“五稿”則是要求寫清楚這樣5個問題:“過去我是怎么走進邪教的”,“過去和現在的邪教怎么回事”,“邪教為什么會危害社會”,“它從哪幾個方面對我造成什么危害”,“對社會造成了什么危害”。
會不會有人偽裝?也有可能。一個原因是,“我們的教育工作者,不會教育。”一些邪教徒寫完三書五稿,然后就能走出學習班、回家,但骨子里沒變,還是邪教徒,還是堅信原本的那套邪教信念,甚至變成更加堅定的邪教徒。
“威逼的方法,我最反對。”程東曉說。
程東曉拿起辦公桌上的一疊材料說,這是前不久從廈門來的幾位專家提出的量化指標方案,也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一個課題——邪教徒轉化體系測評表,期望能從原本的三書五稿的人為主觀的標準,變得更科學和系統,以衡量一個邪教徒是否真的轉化了思想和信念。
“改變信仰,改變靈魂,很難”
2002年起,程東曉他們開始尋找更有效的方法,“以法帶法”和“以法破法”。
“在法律之外,還要從邪教法理和經文入手。”在辦公室的一排吊柜上,全部是邪教的書,“想破它,我要比邪教徒更了解邪教經文和理論才行。然后與正宗佛教相比,與科學理論對比,找出破綻和漏洞。”
“讀了幾十遍。”程東曉說,“反復查,不能留下死角。”
一般破法時,比如會抓住邪教“師父”的不好之處,“表面看是叫你做好人,實際上把你引向自私自利,惟我獨尊脫離政府、脫離社會,無法無天的這么一個境界。”然后從具體經文里找破綻,加以佐證。這樣瓦解一個信徒“神圣信念”,常常事半功倍。
但難免也有意外,程東曉他們也有自己的應對之策,比如某一天,與邪教徒當面破法時,一段經文忘記了,或者困住了,“我就把它岔開,岔到其他問題上去了,但是我記著提這個問題,我回來立馬查。你不懂根本不行。”程東曉說。
“改變信仰,改變靈魂,很難。”程東曉坦言,“封閉辦班也是我們摸索出來的,效果最好。”并沿用至今。
最初辦學習班,很多政府工作人員看不起邪教徒,但一上課,有些邪教徒滔滔不絕,還試圖“策反我們的工作人員”,其中很多還是高知識分子,說話能引經據典,“有時候我們講不過他們。”程東曉笑著自嘲,“所以逼著我們學習。”
對于那些邪教的經文和理論書籍,程東曉說:“為了工作,你一旦覺得有必要讀這個書就不會頭疼。”但還是有很多工作人員“一看就頭疼”,“過去我一個副主任,他說實在看不下去,一看就想睡覺,那我就跟他講你不適合干這個,你還是到街道去吧,后來就去了”。
“我們這個工作,很沒有新鮮感。”程東曉說,“不像你們記者,每天都接觸新鮮事物。而我們是重復的。”
“鞏固回歸,同步教育”
走出學習班,很多教徒無所事事。他們基本上都是有神論者,遇事會疑神疑鬼。一旦身體不好,或者遇到不順之事,就會想到邪教,“很容易反復。”程東曉坦言,邪教徒的反復率很高,基本上接近吸毒——反復率70%-80%。
有些人就買些佛教、基督教的書看,有時也會叫來幾個走出學習班的班友一起看,一起聊,但聚的時間越長,旁人不免發毛,一經舉報,街道和公安等都來阻止,這樣讓那些轉換者們重新陷入一個人的空虛和苦悶。
程東曉等人就在想,僅僅去驅散并不行,“堵不如疏”。所以打算找一個地方,能讓他們公開自由地聚會聊天。而最終成立后來的“愛心家園”,與張靜的一項課題密不可分。
張靜就是那些“典型”中的一個。她今年58歲,是當地社科院社會學專業的研究員,2000年左右接觸邪教,從此沉迷。和很多邪教徒一樣,她到北京上訪過,被關進勞教所和學習班,最后在程東曉的“以法破法”之下于2002年成功轉化。走出學習班后,她開始將邪教作為自己的科研對象,2007年,還接受了江蘇省防范辦、省社科院聯合搞的一項課題,名稱是《江蘇省邪教徒教育轉化的現狀和對策》。
她運用社會學的方法,對全省13個縣市展開調研,最后做出5萬字的統計分析報告,發現了一些問題。張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比如一直以來,對于走出學習班的人,各級政府和機關采取跟蹤式回訪,“三包一”或者“四包一”,在重大節日或者敏感時刻,上門回訪或者“慰問”,這樣的方式,讓已經“轉化”的人感到不適,張靜將之總結為:“敲打式回訪”和“恩賜式慰問”。
此外,還有一個很明顯的問題是,各級部門面對邪教徒,一味看重“轉化率”,“就像經濟發展中唯GDP數據一樣”,導致弄虛作假,水分很大,張靜提出,應該將“轉化率”改為“回歸率”,要看真正的效果。
而鼓樓區610辦公室于2009年成立的愛心家園,就是程東曉他們試圖提高“回歸率”的地方嘗試。
愛心家園位于下關區的一處廢棄的學校里,經過一條堆滿廢棄雜物的巷子,穿過一道雙扇對開的大鐵門,就進入這片空闊之地,安靜,長滿高大茂盛的梧桐樹。
“要像醫生對待病人,要像老師對待學生,要像家長對待孩子。”程東曉說。
“讓頭腦充實起來,不再回到邪教”
愛心家園成立之初,程東曉等人還是有顧慮的。
一直以來,全國對待邪教徒的轉化都是封閉辦班,宜散不宜聚,而愛心家園,就是要將他們聚攏在一起,當時有領導擔心:“萬一串通反復,集體反水,那得了嗎?”
程東曉硬著頭皮堅持“不會”,他的底氣來自自己的“嫡系部隊”,一共22人,都是被他成功轉化的曾經邪教徒。
“從2002年開始辦班,我開始做轉化工作,這些人就陸續跟著我,做幫扶工作。”那時候他們還不被叫做志愿者,而是“轉化典型”。
“讓他們現身說法。”程東曉說,“你要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大部分人都比我大,我都喊她們大姐。”
愛心家園實行“自我教育和自我管理”,在志愿者中推選7-9人組成組織委員會,負責日常事務,“一般事務由組委會自行商議決定,重要事務征求政府相關部門指導”,每周二、四、六、日有數位志愿者值班。每年一次志愿者大會,每2-3年改選組委會并修改愛心家園章程。
組委會的主任,是歷中蘭,她體態微胖,早在1995年就陷入邪教,曾是南京當地級別很高的邪教徒,四處“弘法”,當國家在1999年取締邪教時,她整個人都崩潰了。歷中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直到2002年,參加學習班,被“以法破法”,才最終轉化,“我現在愛心家園,為別人解惑,也是在幫助自己。”
在組委會之外,還有三人,由程東曉找來,常駐愛心家園,作為聯絡其與610辦公室之間的紐帶,用程東曉的話就是:“摻沙子”。
喬占瑜是三人之一,他曾是當地一所中學的校長和黨委書記,退休后來到這里。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年他還是校長時,學校里有一位美術老師,沉迷邪教,“自家孩子自家管”,每天全校老師輪班倒,兩人一班陪護,幫助轉化,也正是那次經歷,喬占瑜被認為可以勝任目前的這個工作。但他說,“這比管理一所學校要難吧,你不能來強制命令和行政懲罰,只能和顏悅色,曉之以理。”他說剛來愛心家園,他被志愿者們視為政府派來的“臥底”、“奸細”,都不愛搭理他,但日子一長,“我以誠待人,人都是講感情的嘛,他們現在有時還叫我喬書記,有時干脆叫我喬哥。”
愛心家園里,平時會放電影和傳統文化的節目,“放電影我們一般選那種特別煽情的,《媽媽再愛我一次》或者《簡愛》一類的。”程東曉笑著說,原來邪教讓他們脫離日常人情,我們現在要強化人倫情感和同情心。
有時也請宗教和儒學專家來講課。他們還辦了一本名為《心靈驛站》的雜志,每季度出一本。“讓他們頭腦充實起來,就再也不會回到邪教了。”程東曉說。
“610辦公室要慢慢退到幕后”
邪教徒里有各種人,有曾經的公安局高級警官,有高校組織部部長,也有政府機關的公務員,等等。在愛心家園,一般呆三個月左右,幫教和鞏固好了,就可以不用來了。當然有些鞏固好的信徒,又會申請轉為志愿者,繼續參與家園活動。
到目前,愛心家園的志愿者,已經從22人發展到55人,其中有幾位還不是曾經的邪教徒,單純就是來做志愿者的大學生和熱心人士。
“每年發展一點,我們也不敢大發展,想當志愿者的人必須靠得住。”程東曉說。如今他們的工作得到國家防范辦高層的認可,前不久愛心家園五周年大會,就有中央領導人來參加。而與會的一些地方領導,還感動得流下眼淚。
志愿者原來沒有太多報酬,程東曉說,“實際上大家也不是專門為了錢,還是為了教育挽救人。”
“但目前的形勢依舊嚴峻。除了法輪功,全能神也成為主力,而這是基于基督教的經文,需要轉換者學習更新。”程東曉說,現在工作人員和志愿者都要看《圣經》,看全能神的教義。“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啊。”
程東曉理解的“形勢嚴峻”,還在于“國家需要對當前的反邪教工作予以規范,現在各地亂七八糟”。
“比如隊伍亂,不像我們610辦公室設在地方政府,還是獨立的,而有些地方則放在政法委,有些則放在公安局,有些則放在國保大隊里。”前不久,國家有關部門召集多位基層610主任去座談,程東曉是其中之一,他就直言不諱地說,眼下國家反邪教需要立法,要明確邪教的甄別標準,要明確主管的部門職責,“比如,人大常委會是否應該授權公安部來負責?”
還有錢的問題。“我們鼓樓區這里反邪教工作的經費是納入政府預算的,但很多地方沒有錢,那怎么能做好邪教徒的轉化呢?”程東曉舉例說,尤其是東北地區,有一次開會,他和東北某地級市610辦主任住在一個房間,閑聊時該主任抱怨自己手里只有4個人,而全市有6萬多邪教徒,“我們南京全市也不過四千多邪教徒。”
“說白了就是要公開化、社會化和公益化,政府購買社會服務,610辦公室要慢慢退到幕后。”
(文中李荷、張靜、歷中蘭均為化名)
(原文刊于《南方周末》,作者為劉炎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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