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蒂爾克(Mustafa Kemal Atatürk)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殘壁斷垣上建立起土耳其共和國,一年后,這位新領袖廢除了哈里發制度,自此,伊斯蘭教遜尼派自1517年后僅存的哈里發制度宣告終結。凱末爾制定了新的世俗化憲法,引入以西方法律為摹本的民法和刑法,關閉了經院和宗教學校,廢除一夫多妻制,推行世俗化婚姻,還舉辦了一場全國性的選美比賽。婦女獲得了投票權、財產所有權、競選公職和在最高法院任法官的權利。凱末爾政府不鼓勵婦女佩戴頭巾。1925年,凱末爾發起了備受爭議的“帽子革命”,禁止男性戴土耳其氈帽和包頭巾,只準他們戴西式帶檐禮帽。拉丁字母取代了奧斯曼帝國時期的阿拉伯字母,土耳其語中也“剔除了”阿拉伯和波斯元素。
(凱末爾領導的土耳其資產階級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土耳其面臨亡國的危機。1919年5月,希臘軍隊占領土耳其天然良港伊茲密爾,土耳其反對外國占領的斗爭在各地展開。愛國軍官凱末爾統一了各地分散的民族主義組織,成立土耳其民族代表委員會。1920年4月在安卡拉召開的大國民會議上,成立了以基馬爾為首的國民政府。1922年,土耳其軍民趕走希臘侵略軍。11月,大國民會議宣布廢除君主(蘇丹)制度。1923年7月,列強承認土耳其獨立。10月,土耳其共和國宣告成立。)
當時,我的祖父母要么就是還沒出生,要么就是少不更事。只有我的外祖父當時已經記事,記得他在凱末爾的生日那天,把自己的氈帽拋向了空中。我父母出生時,土耳其已經是一個世俗化國家了。他們在土耳其最好的醫學院相識,70年代移居美國,成為了研究學者和教授。兩人一直是凱末爾的狂熱支持者。從小到大,他們一直告訴我,如果沒有凱末爾,我的祖母會是“寄生人”,終生依靠男人生活。但她卻得以就讀寄宿學校,寫關于巴爾扎克的論文,并成為了一名教師。我感激凱末爾讓我的父母接受了如此好的教育,沒有被迷信或宗教拖后腿,成為了真正的科學家。他們從我3歲起就開始教我讀書,一直深信我以后能成為作家。
我父親來自離敘利亞邊境不遠的阿達納。他的家庭是什葉派中占少數的阿列維派族人,從記事開始,他每天早上醒來都會聽到他的祖父用阿拉伯語背誦《古蘭經》。我的父親第一次開始懷疑宗教是在12歲,他在阿達納的一家書店里發現了一本《伯格森與孔德:法國哲學研究》(Bergson and Comte: A Study in French Philosophy),里面提到宗教是文明在科學出現之前的原始狀態,所以他青少年時期就成為了一名無神論者。我母親來自凱末爾的故鄉安卡拉。她的父親是一名土木工程師,曾參與了安納托利亞的現代化,他在政治上是一名堅定的世俗主義者,私下里卻是虔誠的穆斯林教徒,但他不支持婦女佩戴頭巾,母親全家也從不戴頭巾。小學時,我的母親讀到了《古蘭經》中對無神論者的看法——上帝會對他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沮喪得在床上躺了兩天。她的父母告訴她,上帝比她想得要仁慈,不管信仰如何,行善的人都會在審判日上天堂。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不可知論者,我的父親十分確信宇宙不是由什么偉大的力量創造,母親則沒那么堅定。但當她認為人們在祈求上帝來代替自己完成本職工作,比如在巴士上看到“真主阿拉保佑我們”的貼紙時,她會比父親更生氣。
我的父母都告訴我,要成為一個好人,信仰上帝既非必要,也不值得鼓勵。出于完全無私的理由行善,而不是為了死后上天堂,才更加神圣有用。我對宗教的認識是它多余、不科學、落后——反正一點也不酷。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新澤西州長大,周圍的一切都不曾與我的這一認知相抵觸。長久以來,我都覺得一件事酷不酷和它實不實用有永恒的聯系。我以為這就是世界的樣子。但隨后,身份政治出現,有伊斯蘭背景的中右翼政黨正義與發展黨(A.K.P.)在土耳其崛起。自A.K.P.在2003年取得壓倒性勝利后,其充滿魅力的領導人雷杰普·塔伊普·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an)就一直是一國之首。
忽然之間,世俗主義者成了庸俗的代名詞——他們懷有種族偏見,獨裁,信仰精英主義,對西方奴顏媚骨。《時代周刊》把他們稱作“世俗精英”。2007年,數十萬土耳其世俗主義者發起了對A.K.P.的抗議游行,《時代周刊》評價說,他們抗議是因為“恐懼”那些更為篤信宗教的同胞的生活方式,是在“勢利地”抱怨“信教的土耳其人沒錢沒教養”,說“他們惹人厭的祈禱毯在醫院大廳里會擋路”。如果報道的是美國人那種反對基督教權利的精英主義,很難想象《時代周刊》也會用這樣居高臨下的方式。西方對埃爾多安的評價最終也開始變味,尤其是在2013年加濟公園爆發抗議(譯者注:起因是政府決定拆毀該市加濟公園、興建奧斯曼風格的商業中心和兵營,還有人指建筑公司和政府有私交)后。他被指腐敗,對記者和反對派采取的手段越來越獨裁。但多年來,我在美國認識的那些自由主義朋友,但凡對土耳其有一丁點了解,都是支持埃爾多安的。他們認為土耳其不可能一直壓制和否認其宗教,如今人民終于表達出來了。
對現代土耳其研究做出重要貢獻的人類學家珍妮·懷特(Jenny White)在《穆斯林民族主義和新土耳其》(Muslim Nationalism and the New Turks)一書中,斥凱末爾主義為根植于“土耳其種族殘暴特點”的“軍國主義,敵意,懷疑和威權主義”的文化。穆斯林民族主義則是試圖用“更為靈活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邊境劃分”取代“歷史上爭議不斷的共和國邊境”,并“把穆斯林身份和文化放在比種族更為重要的位置上”。A.K.P.的支持者認為,奧斯曼人——凱末爾主義者心中將土耳其賣給英國人的罪魁禍首——實則是穆斯林多元文化主義的先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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