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債權國的貿易保護主義
債權國設置的針對進口的關稅障礙特別地荒謬。如果債務國依據規定的條款支付利息與本金,如果債務國不阻止外國投資者帶走所獲得的商業利潤,那么,它的貿易盈余就必定是出口大于進口,也就是變得“有利”。相應地,債權國的貿易盈余會變得“不利”。此處的“有利”和“不利”當然是誤導性的。成為一個富國,從國外獲取大量的利息、分紅和利潤,當然不是“不利”的。英國在上世紀是世界上最富的國家,正是因為它有相當“不利”的貿易盈余。
美國在其輝煌的地理與經濟擴張中,為外國資本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投資機會。西歐的資本家為美國鐵路的建設、采礦業和加工業提供了部分資金。后來,美國人開始返還外國人擁有的股票和債券;這些行動使得美國的貿易盈余變為正的。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事情改變了。美國成為了債權國,最大的資本輸出國。它的貿易順差——在1916年至1940年出口超過進口的部分大約有300億美元——現在有了另一重意義:它是向外國提供的貸款與在外國的投資之結果。
但與此同時,美國的關稅政策使得債務國支付利益與分紅更為繁難。其他的債權國,例如英國、法國、荷蘭、比利時和瑞士,采取了同樣的政策。債務國對不得不付的款項確實并不積極;債權國通常并不急于遵守合同的條款。但是,債權國明顯地偏袒自己利益的行為,為債務國拒付提供了極好的借囗。債務國訴諸于貨幣貶值、外匯管制、延期償付,部分國家甚至不惜公開廢除外債和破產。
債權國的政策在德國賠款和盟國內部債務的事例中顯得尤為荒謬。如果德國真的用本國資金支付賠款——而不是用國外(主要是美國)提供的信貸來支付賠款,那么,賠款的支付就可能使接受賠款的國家之貿易平衡處于“不利”的地位;這些國家的進口就會超過其出囗,因為它們接受了賠款。但是,從重商主義的謬論來看,這種效果是巨大的危害。盟國急于讓德國支付賠款,同時又不想接受賠款。它們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德國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他們不想支付賠款。他們成功了。
盟國之間的債務也是如此。
八.極權主義與自給自足
費迪南·拉薩爾(Ferdinand Lassalle),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創始人和政府控制商業的雄辯的支持者,據稱是“國家就是上帝”這句名言的作者。杰出的學者們,例如卡爾頓·海斯,則稱民族主義是一種新的宗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信條。
人們區分左翼政黨和右翼政黨。他們說,“進步人士”、政府控制商業的支持者、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屬于前者;后者則是“反動分子”、民族主義者。其實兩個群體的社會經濟信條只有略微的差別。他們都以政府全面控制商業為目標。這兩種極權主義的群體中哪一種才是當今“非正統人士”中最杰出的知識分子預言家,是很難判定的。毫無疑問,拉薩爾也是德國民族社會主義的先驅,是第一個以元首(Führer)的位置為目標的德國人。法國人喬治·索列爾(Georges Sorel),他鼓吹“行動主義”(action directe),也就是鼓吹工會的暴力活動與總罷工,是墨索里尼的導師。意大利法西斯主義的社會經濟綱要,完全是英國基爾特社會主義方案的翻版;其最明確的說明是英國費邊主義者和積極地親蘇的作家西德尼·韋伯與比阿特麗斯·韋伯的一本書:《大不列顛國家的社會主義憲章》(A Constitution for a Socialist Commonwealth of Great Bntain)。不僅是墨索里尼,而且還有很多著名的法國通敵者(collaborationist)和德國的納粹分子(如維爾納·桑巴特),在轉變為“右翼”以前,都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讀者。
事實的真相是:現代民族主義是政府控制企業的國內政策之必然結果。事實已經證明:如果一個國家不是孤立于世界的其他地方,那么,政府對企業的控制必定在短期內就會明顯地失敗。以全面地嚴格控制企業為目標的政府也必定以自給自足為目標。任何一種國際經濟關系,都會削弱一國政府干預國內企業的能力,并限制其主權的行使。如果國家不得不為其公民與外國企業競爭的能力而煩惱,國家就不能裝作是無所不能的上帝。政府干預企業的結果是極權主義,而極權主義又要求經濟上的自給自足。
社會主義國家也是如此,就是那些公開將所有經濟性企業國有化的國家也是如此。社會主義如果不在全世界范圍內實行,就是不完美的,因為社會主義國家仍得依賴從國外的進口,不得不生產一些商品用于在市場上出售。那些與之交易的外國是否也是社會主義國家,是無關緊要的。社會主義必定總是以自給自足為目標的。
貿易保護主義和自給自足意味著歧視外國的勞工和資本。它們不僅降低了人類努力的生產率,也因此而降低了所有國家的生活水平;此外,它們還造成了國際沖突。
有一些國家由于缺乏充足的資源,無法只靠國內的資源來滿足其全部人口衣食的需要。這些國家不能以自給自足為目標,卻致力于征服的政策。對于這些國家而言,好戰和侵略的欲望是它們所堅持的政府控制企業的原則之結果。德國、意大利和日本就是這樣。它們說,它們希望得到地球上資源的公平的份額,因此,它們以重新分配生產原材料的區域為目標。但是,其他的國家并非渺無人煙,那里的居民不準備將自己視為其礦山與種植園的附屬物。他們不期望德國或意大利的統治。因此,沖突就爆發了。
九.當前世界上的主權
國家主權的原則并不妨礙國際勞動分工和所有國家在包含整個世界的大社會之框架內進行和平合作,只要每個國家堅定不移地堅持民主與資本主義的政策即可。在市場型社會(自由放任[laissez faire,laissez passer])的社會經濟框架內,國家不是全能的上帝,而僅僅是——正如拉薩爾慣常以輕蔑的口吻所講的——“守夜人”。國家不是目的,更談不上是惟一的和最高的目的,而只是促進公民福利的手段。承認生產資料私人所有和不受妨礙的市場交易,將限制主權的行使。
雖然行使主權在形式上是自由的,但各國政府都受制于一條阻止國際沖突產生的原則之至高無上性。
如果國家根據經濟干預主義、民族主義、社會主義的思想行政,主權就變得不受限制,就成了絕對的。極權主義國家假裝成無所不能的、至高無上的,超越任何原則、法律、規則和對任何人或事的考慮。除了其“神圣的自我”之外,都不重要。國家宣稱什么正確,什么就是正確的。
國家主權的這一過分概念與經濟發展的當前狀況是不相宜的。它不能與國際勞動分工共存。它不公正地對待其他所有的國家,必定導致沖突。
人類不可任意地從較高的勞動分工水平退回到較低的勞動分工水平。每個國家的自給自足會明顯地降低所有民族的生活水平。時至今日,不再有這回事,即一個國家的國內事務不影響世界其他地方的福利。每一個國家在其他國家的經濟福利中都有自己的物質利益,因為一國的暴政也會傷害到所有其他的國家。
如果一國政府阻礙了其資源的最有效的利用,它就損害了所有其他國家的利益。一個擁有豐富自然資源的國家如果經濟落后,是在挑戰那些能夠通過更有效率地利用這些自然財富而改善自身境況的所有人。
貿易保護主義和自給自足導致這樣一種狀況,即一國的資源利用達不到在自由貿易條件下本該達到的水平。例如,其土壤為小麥生產提供了最有利機會的國家——美國、加拿大和阿根廷——的關稅,妨礙了制成品的進口。這一事實迫使歐洲人在本土種植小麥,即使歐洲沒有對小麥課以關稅,盡管這些土地的肥沃程度低于以上自然稟賦更好的國家的數百萬英畝的未開墾土地。
一個國家的經濟孤立不僅損害本國公民的福利,對外國人的經濟利益也造成至少同等程度的傷害。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在過去一個世紀中,英國和法國一直在引誘中國開放它的港口,美國對日本也實行了同樣的政策。
十.美國和世界事務
不僅是經濟孤立,政治孤立在當前的世界上也是不可行的。
西半球一度不用擔心侵略。數千英里的寬闊海洋將它與侵略者隔離開來。飛機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狀態。美國的孤立主義者卻還沒有認識到這一事實。
他們這樣爭辯道:“歐洲各民族現在兵戎想見,他們己經毀滅了那輝煌的文明,他們注定要陷入饑荒和悲慘的境遇,這真是非常可悲的事實。同樣可悲的是亞洲也是如此。十分不幸,我們不能將他們從災難中拯救出來。他們必須自己認識到,和平合作比戰爭和互相滅絕對他們更有利。我們不能當世界警察。我們能做的一切是照顧我們自己,保持西半球的獨立。我們將保持中立,不干預其他洲的事務,從而保存我們美國的生活方式。”
但是,對于美國人而言,世界上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并非沒有利害關系。兩大極權主義帝國的建立,一個在大西洋的另邊,另一個在太平洋的另一邊,本會成為美洲政治獨立的極其巨大的威脅。德國民族主義者總是強調:他們雄心的最后一個目標是征服美洲大陸上一片廣闊的殖民地。筆者不熟悉日語,不知道日本經濟學家和政論家在出版物中是否同樣地直言不諱。但是,筆者從與日本的許多教授和學生的談話中知道,日本人視美國人而不是中國人為他們的主要敵人。
為了自己生死攸關的利益,美國人不能在世界事務中保持中立,也不能生活在政治上的孤立中。美國必須認識到,每一次國際沖突都會或遲或早地將它也卷入進來,美國的當務之急是建立持久和平的戰后秩序。
關于持久和平的安排,已經有人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計劃。今日無人能夠預言何種計劃將會被付諸實施。然而,所有的這些建議必定意味著緊密和永久的合作,或者是在所有國家之間,或者至少是一組國家之間,也就是今日在戰爭中聯合在一起的國家之間。如果不消除沖突,持久的政治聯聯就無從談起。但是,貿易保護主義會激起沖突,自給自足更是如此。
第二次世界大戰不單是由納粹主義引起的。在大災難的發生上,其他所有的國家未能及時建立屏障以防范可能的侵略,與納粹和軸心國列強的計劃相比,至少起到了同樣的作用。如果納粹預期,從敵對的第一天起,就會遭遇到由后來參加抗擊軸心國的所有國家組成的團結而充分的武裝陣線,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敢冒險發動進攻了。但是,在經濟領域苦斗的國家之間,是不可能實現共同安全的。經濟民族主義分裂了熱愛和平的國家。如果聯合國不能成功地清除經濟民族主義,戰后的局面就不會與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狀況有什么兩樣。那么,第三次更為可怕的戰爭也就無可避免了。
每個國家都面臨抉擇,美國也是如此。二者必須擇一:要么,熱愛和平的所有國家團結一致,要么,回到新沖突將會發源的混亂中去。但是,團結一致與貿易保護是不相容的。我們每一天都會一再感受到美洲的各共和國之間的友好睦鄰政策與經濟民族主義之間的碰撞。如果拉美和歐洲人民遭受美國外貿政策之苦,這兩個洲的民主國家怎能與美國達成密切的政治合作?
如果經濟民族主義不被摒棄,最徹底的裁軍也不能防止被擊敗的侵略國重施外交詭計,形成新的利益圈子,挑撥國家之間的關系,重新武裝和最終圖謀新的進攻。經濟民族主義是持久和平的主要障礙。
本文選自《貨幣、方法與市場過程》,路德維希·馮·米塞斯/文,戴忠玉、劉亞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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