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撰文:康納·奧克萊利
翻譯:沈力
在我任職期間,我遭受了來自俄國整個社會的口誅筆伐……革命派因為我從良心上強烈支持大多數決定性策略的施行而詛咒我……至于保守派攻擊我,則是因為他們錯誤地將我們政治體系中所有的變化歸咎于我。
俄國改革家謝爾蓋?尤利耶維奇?維特伯爵
見1906年辭去總理職位的辭呈
在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擔任蘇聯領導者的六年零九個月里,無論去哪兒,旁邊總有兩位身穿便衣、面無表情、頭發整齊的上校。他們低調到總統的訪問者甚至總統的助手通常都注意不到他們。總統在辦公室工作時,這兩個沉默的軍人就坐在辦公室前廳。總統坐著吉爾牌高級轎車出人克里姆林宮時,他們就駕駛著一輛伏爾加牌小轎車緊隨其后。總統坐飛機離開莫斯科的時候,他們就坐在飛機的兩個后座上,不管總統是在郊外別墅還是城市公寓里過夜,他們都會出現在同樣的地方。
這兩位神秘的上校負責保護的是一個小巧的黑色新秀麗公文包,上面有一把金鎖,包重3.3磅,必須時時不離總統左右。這就是有名的chemodanchil,或稱“小手提箱”。所有人,包括戈爾巴喬夫都把它叫做“核按鈕”。更準確地說,它是一個便攜設備,將總統與莫斯科郊外一支地下指揮中心的“戰略火箭部隊”連接起來。設備里有準許引爆蘇聯遠程核武器的通訊系統,而這些武器中,很多都指向美國。有三位上校被指派來保護手提箱,但其中一個通常不會出現,他們的職責是一旦有緊急情況發生,就幫助總統將戰略武力設置成警備狀態,并授權攻擊。
核提箱總共有三個。一個由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保護,一個由國防部長保護,一個由總參謀長保護。三個設備都足以授權發射一枚導彈,但只有總統能夠合法命令發動一場核攻擊。只要戈爾巴喬夫還控制著核提箱,他就是蘇聯戰略武力的合法指揮官,蘇聯也仍然是一個超級核大國。
所有的一切在1991年12月25日這一天被顛覆。下午七點,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在全世界的電視觀眾面前宣布辭職。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這個龐大而僵化的共產主義磐石,正逐漸解體為各自獨立的國家。戈爾巴喬夫再也發揮不了作用了。接著,鮑里斯·葉利欽作為新獨立的俄羅斯的總統,打算前往戈爾巴喬夫的克里姆林宮辦公室正式接管核提箱,屆時,那兩位上校將跟戈爾巴喬夫道別,隨葉利欽離開。戈爾巴喬夫從1985年就開始統治這個超 級大國,這是支配著橫跨十一個時區的土地和半個地球的超級大國解體的最終階段。自此,俄羅斯作為十五個共和國中最大的國家將成為唯一的核大國。鮑里斯?葉利欽將獲得能夠數次摧毀美國的合法力量。這也是令人敬畏的責任。蘇維埃軍火庫包括27 000件核武器,其中,11 000件被裝載在能夠發射到美國的導彈上。其中任意一枚彈頭都能摧毀一座城市。
這次交接就像是具有莎士比亞作品張力的戲劇的最后一幕。主要演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他們之間頗具威脅的相互影響已經打破了整個世界的力量平衡。這是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爭奪最高權力的終點,前者是被資本主義世界偶像化的共產主義者,從容而老練;后者是被西方各國的政要視為破壞者的民主派,沖動又酗酒。
在面對鏡頭時,被驅逐的總統和他的篡位者舉止倒是都頗有政治家風范。但是,在世界歷史上,鮮有如此重大的事件是由兩個人之間強烈的相互厭惡來決定的。早些年,戈爾巴喬夫權力鼎盛時,曾公開羞辱葉利欽。這個魁梧的西伯利亞人從未忘記這份羞辱, 1991年12月,二人的角色顛倒過來了。戈爾巴喬夫變成了受辱的一方,他與妻子賴莎被趕出總統住處時傷心得落了淚。就連為核通訊系統和代碼的轉移而精心設計的安排,也因為葉利欽的暴躁和戈 爾巴喬夫的自傲在最后時刻陷人混亂狀態。
然而,葉利欽的敵意和戈爾巴喬夫的虛榮也無法阻擋一個猶如政治奇跡的事件發生。在1991年12月25日,能夠與1918年奧匈帝國覆滅或1923年土耳其帝國垮臺相提并論的一個歷史事件的發生,卻沒有國外戰爭或流血革命作為催化劑。共產主義南斯拉夫在烈火中分崩離析,而蘇聯卻在全世界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幾乎無波無瀾地解體了。強大的蘇維埃軍隊毫不抵抗就將一個由眾多附屬共和國組成的帝國拱手讓出。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直到1991年初, 都沒有政治家或學者推測出即將在此年年末發生的歷史劇變的規模和波及范圍。
蘇聯誕生于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的內戰,當時由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派控制了舊沙俄帝國的絕大部分。隨后,得益于工業化和約瑟夫?斯大林的鐵腕政策,蘇聯在二戰中擊退了納粹軍隊,并發展為世界上兩個超級大國之一。隨之而來的東西方之間的冷戰形成了持續近半個世紀的國際政治和假想。
但是,列寧偉大的社會主義嘗試遭遇了困境。經濟停滯不前,并最終崩潰。中央失去了控制權。1991年12月25日,曾擊潰希特勒德國軍隊的國家不復存在。用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的話說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在我們眼前轟然崩塌”。
這是人類史上一個重要的時刻,是千年俄羅斯和蘇維埃帝國的終結,也是俄羅斯民族和國家復興的開端。這一天的到來讓美國的保守派提前慶祝哲學家弗朗西斯?福山的預言:蘇聯的分裂標志著 “歷史的終結”,而西方自由民主制將作為人類政府的最終形式得到普及。
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為蘇聯共產主義的結束創造了條件,鮑里斯?葉利欽則發動了致命的一擊。但是,在現代,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被尊為俄羅斯的民族英雄,他們進行權力交接的日子也沒有在莫斯科被人紀念。當代領導人不鼓勵對1991年12月25日進行任何形式的慶祝。就像弗拉基米爾?普京說的一樣,那天所發生的一切被很多俄國人看成一場“巨大的地緣政治災難”。這一天是一個警醒,提醒他們曾經強大的超級大國的失勢被美國當做冷戰的勝利來慶祝,而不是當做人們和平推翻一個政權體系從而采納民主制和自由市場經濟制度的勝利來慶祝。前蘇聯總統參謀長亞歷山大?里昂提耶夫在不久后這樣描述:“美國人在蘇聯的葬禮上喝得太多了,以致現在還醒不過來。”
實際上,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在共產主義政權臨終時聚攏起來圍觀葬禮的美國人的數量如此之多。俄國人和美國人的利益從未像此刻這樣糾纏不清。冷戰時期長時間形成的不信任和敵對狀態,竟分解成兩個相互競爭的核大國之間不同尋常的短暫接觸。來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芝加哥經濟學派的美國人來到莫斯科,與俄羅斯的政策制定者就俄羅斯經濟發展的新方向進行協作。當葉利欽的部長們著手一項前所未有的任務時,美國人的引導援助始終伴隨左右:共產主義模型的分解,并被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原始資本主義代替。
就在戈爾巴喬夫辭職前幾天,美國國務卿詹姆斯?貝克訪問了俄羅斯,訪問期間,讓貝克感到震驚的是,在所有的會議上都有一個統一的主題:“想讓美國感到滿意的強烈愿望”。在每個新共和國都試圖與美國建立積極的合作關系的情況下,他認為“美國對它們行為的影響力”在此時達到了頂峰。美國總統喬治?布什觀察到這些新國家的行為“簡直就是為了專門贏得美國對它們所作所為的支持而設計的”。所有新出現的國家對美國言聽計從,竟至于宣布它們會遵守布什政府制定的一系列民主原則,來獲得外交認可。
在蘇聯最后的日子里,美國外交家和俄羅斯政治人物之間的關系非常密切,他們幾乎每天都要相互商議。戈爾巴喬夫稱美國大使為“同志”。詹姆斯?貝克和與其地位相當的愛德華?謝瓦爾德納澤去對方的家中用餐,漫談國際事務。中情局和克格勃的高層特工進行友好接觸,他們已經相互監視幾十年了。美國的傳教士出現在莫斯科,興高采烈地傳教。二十位基督教領袖在蘇維埃共產主義的最后幾天訪問了克里姆林宮,其中最狂熱的一位傳教士告訴戈爾 巴喬夫:“你是美國教堂最求之不得的人,你是傳達上帝旨意的人。” 在最后的24個小時里,克里姆林宮的走廊上回蕩著帶有美國口音的英語,美國的電視臺工作人員都擠進總統辦公室,記錄這最后的時刻。唯一在電視上播放的對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這兩個競爭對手的采訪,是在美國新聞頻道播出的。
戈爾巴喬夫將自己視為布什總統的私交,布什最后試圖幫助他維持一個改革過的蘇聯。鮑里斯?葉利欽討好美國總統卻是為了分解蘇聯。前者想要得到的是歷史的認可,后者渴望的是國際上的尊重。二者都通過各自與美國的關系來衡量自己在世界上的立場。他們都熱衷于向華府保證,核武器控制權的轉移不會威脅到世界和平。美國人也同樣急于維持一段能夠提升他們的全球利益和經濟政治哲學的友誼。
因此,1991年12月25日標志著莫斯科與西方世界尤其是與美國關系的一個頂峰。歷史上,俄羅斯只有一次曾以同樣的熱情向西方尋求靈感。那是在三個世紀前,當時彼得大帝引進西方改革并將俄羅斯的首都從莫斯科遷往圣彼得堡——作為通往西方的窗口。他留下的傳統一直沿襲到1917年,直到布爾什維克取得勝利。
在這一天,莫斯科還發生了許多引人注目的事情。繪有錘子和鐮刀的紅旗最后一次從克里姆林宮降下,而革命前的白、藍、紅俄羅斯三色旗冉冉升起。國家議會將國名從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改為俄羅斯聯邦,或簡稱俄國。
蘇聯謝幕之際,保護手提箱的上校向戈爾巴喬夫辭行,并將它帶給新的保管者。
就這樣,正當許多西方人慶祝1991年圣誕節的時候,蘇聯不在了,俄羅斯走出了列寧七十四年前帶領這個國家走進的死胡同, 另一個偉大的國家誕生了,從此屹立于歐洲眾國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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