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觀點集錦】
◆本世紀初,臺灣有些人覺得大陸不會有太激進的動作,因為大陸不想破壞奧運會。而大陸方面的回應則是:“我們不在乎。如果臺灣激怒了我們,我們會采取行動的。”我相信大陸真的會行動的。
◆今天中國要和平崛起,比6年前更加困難。
◆“新型大國關系”就好像是一種“空話”。美國擔心自己會接受原本并不愿意認同的東西。
◆五角大樓和中南海、白宮和中南海之間的熱線并不一直可靠。底層的直接溝通非常重要,這往往依賴于在中美的軍官之間建立聯系。這也是軍隊合作之所以重要的原因之一。
◆國內事務比任何外交事務都更重要。我猜想,習近平、李克強早上醒來的時候,想的第一件事不是國際關系,而是國內的改革。
◆這屆領導層是最后一批有機會嘗試成功改革的了。如果沒有取得進展,下一屆領導層,第六代,將面臨巨大的壓力,也沒有決定改革方式的自由——改革的過程將被此起彼伏的事件推著走,而不是被領導層的決定推著走。
賓夕法尼亞大學政治學教授金駿遠(Avery Goldstein)是知名的中國問題專家,他的研究領域是國際關系、安全研究和中國政治。他同時擔任著賓大當代中國研究中心的主任一職。2014年9月,金駿遠接受了政見團隊和新世紀青年改革研究會的訪問。
一、危機依然存在
【政見CNPolitics】今年是一戰一百周年,有人說一百年前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頗有些類似:科技迅速進步,民眾生活不斷改善,世界的發展日新月異,但矛盾也在累積,戰爭的陰云或將來臨。您同意這種類比嗎?在今天的世界,尤其是東亞地區,發生重大危機甚至戰爭的可能性有多大?
【金駿遠】我確實有一些擔心。對比今天的東亞和1914年前夕的歐洲,其共同點之一是結盟關系存在不確定性:在危機到來時,究竟誰會支持誰?人們大概知道,但不能完全確定。人們沒有意識到:隨著危機的發展,一旦聲明支持某一方,或者為可能的軍事沖突做準備,他們就開始選邊站了,這樣一來雙方都很難再全身而退了。
不過,今天東亞的狀況和一百年前的歐洲有兩點主要的不同。一是軍事同盟關系很明確,特別是所有人都知道美國在東亞有哪些盟友。但我認為,中美雙方依然對此問題有許多不確定。在美國這一邊,許多美國人相信:中國人不敢對日本和菲律賓施加太大壓力,因為他們知道日菲都是美國盟友。而在中國一邊,通常的觀點是:美國人需要知道我們對待這些事情很認真。中國人沒有充分意識到:美國人對支持美國盟友也是非常認真的。所以一種令人擔心的可能性是,如果一場危機發生,雙方都會做出越來越強硬的表態,甚至會以更容易“擦槍走火”的方式移動軍事力量。即便一次很有限的沖突,也可能升級。
另一個很大的不同是一戰前沒有核武器,而現在中美兩國都有核武器。不管何種危機或沖突發生,雙方都很明白:如果沖突足夠嚴重,就必須擔憂局勢上升到一方或雙方考慮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這會促使雙方都更加審慎——這種約束在1914年是不存在。當時,軍事科技的發展使得政治領袖們相信戰爭可以快速、簡單地完成。我想今天我們已經明白:戰爭絕少是快速而簡單的。
【政見CNPolitics】一些人認為:國家之間密集的經濟往來會大大降低甚至完全消除重大沖突發生的可能性。您同意嗎?一百年前的狀況又是怎樣?
【金駿遠】一百年前,歐洲國家之間的經濟相互依賴度很高。但當各國發現身處危機中時,他們決定:國家安全利益比經濟利益更加重要。我想,今天的東亞同樣如此。人人都從經濟往來、國際投資和貿易中受惠,這也成為避免沖突發生的一大理由。但是,如果事情足夠嚴重,比如對中國來說是領土主權問題,對美國來說是支持海外盟友的聲譽問題,它們會決定關注于此,而非經濟議題。
比如,在本世紀初,臺灣有些人覺得大陸不會有太激進的動作,因為大陸不想破壞奧運會——一旦大陸對臺動作,美國和其他一些國家會抵制北京奧運。而大陸方面的回應則是:“我們不在乎。如果臺灣激怒了我們,我們會采取行動的。”我相信大陸真的會行動的。
所以,的確,經濟方面的損失是人們不愿意付出的,但是有一些其他更重要的議題,會讓人們忽略經濟損失,或者降低經濟損失的重要性。我們已經在今天的俄羅斯看到了這樣的情況,雖然遭受制裁,但他們更關心比經濟損失更重要的其他議題。
【政見CNPolitics】那么民意的作用呢?民族主義會不會扮演加速危機的角色?
【金駿遠】民族主義在各處都存在。它對中國領導人的外交決策潛在影響更大,原因有二。
一是中國老百姓經過中國的教育系統,接受中國媒體的信息,他們了解的官方歷史是非常民族主義的——在官方歷史的描述中,日本人、美國人等外國人曾對中國不公,這培養了一種受害者的心態,以及一種不愿歷史重演的愿望。因此,中國人特別容易被一些牽涉到民族情緒的行為冒犯。
另一方面,我認為中共領導人會擔憂:如果不持強硬立場,不去迎合那些民意(民意正是他們幫助形成的),那么他們不容置疑的權威性就會受到侵蝕或挑戰。今天中國的統治合法性不是建立于“建設共產主義”之上,而是建立于“建設富強的、能維護自身利益的中國”之上。他們感到自己要證明自己正在做這件事情。
【政見CNPolitics】聽起來像給自己下了個套。
【金駿遠】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套”,但它肯定限制了它們行為的自由度。
【政見CNPolitics】今日世界的一項新挑戰是跨國恐怖主義。中美兩國在打擊恐怖主義方面的角色如何?
【金駿遠】這個問題的部分答案是:恐怖主義是中美兩國可以合作的領域之一,因為它們在打擊跨國恐怖主義犯罪方面有共同的利益。
不過,美國會擔心中國將太多東西納入跨國恐怖主義的范疇。比如新疆,美國會支持中國的反恐行動,前提是中國不將所有穆斯林都視為恐怖分子,以及清晰指明這些群體的跨國聯系。我想,萬一中國領導層走得太遠,會導致此事不僅無法成為中美、中歐合作領域,反倒又增加一項分歧。對于歐美人來說,他們的看法是復雜的。一方面,他們認為不能容忍恐怖主義,所以參與恐怖主義行動的維吾爾人必須被懲罰。但另一方面,他們覺得問題的根源在國內政策上。
所以,恐怖主義這個議題并不一定會帶來中美關系的雙贏,但它確實是需要兩國間更多合作的一個領域。
二、“和平崛起”更加困難
【政見CNPolitics】中國近年來一直在強調“和平崛起”,但似乎并沒有完全打消世人的疑慮,關系緊張的局面時有發生。您覺得中國有可能真正和平地崛起嗎?
【金駿遠】我想,今天中國要和平崛起,比6年前更加困難。在2008年之前,中國頗為成功地向世界展示了自己的決心:中國的崛起和其他國家的崛起都不一樣,中國的崛起不僅是和平的,而且是對亞洲和世界經濟都有利的。中國的行為也和這種愿景相一致。
2008到2009年的全球經濟衰退之后,中國不再那樣關注地區內的合作嘗試,而是越來越多地維護和申張自己在地區內的權利和利益。2008年之后,中國和越南、菲律賓、日本之間的領土爭端愈發激烈。我想,這幾個國家及其他東盟國家逐漸心生新的疑慮,而這些國家在21世紀初的幾年實際上是歡迎中國的和平崛起的。但是,2008年之后,它們變得非常疑慮。一些國家嘗試說服美國:我們擔心中國,請來幫助我們吧。美國的回應則是“亞太再平衡”戰略。
對于這種轉變,學者們有不同的解釋。我想中國人可能意識到了這種轉變是個錯誤,所以他們試圖強調:不不,我們仍然決心和平崛起。戴秉國及一些其他人都曾說:我們并沒有變化。但是,中國的一些行動讓鄰國感覺緊張。
【政見CNPolitics】您對這種轉變的解釋是什么?
【金駿遠】我同意一些人的論述:中國對2008年之后的世界中的一些事情感到驚訝,并不再認為自己需要那么小心謹慎了。比如,世界上大多數經濟體都飽受衰退之苦,但中國并沒有收到太大影響。我想,中國可能覺得自己在世界經濟中的重要程度提升之快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期待,可能覺得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脫不開身,沒時間關注東亞。我想,中國有一些人覺得,既然中國已經更富強了,那就應該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一些人,包括一些軍方人士的想法是:如果我們不能捍衛在釣魚島的利益,那我們的富強有什么意義?
中國認為自己的能力增長速度是驚人的、未曾料到的,而世界其他國家又在衰退中掙扎,這讓一些人覺得:我們不必那樣謹慎了,我們并沒有受到那么多的限制。沒有被嚴格限制住的國家會怎樣?會做蠢事。自從沒了蘇聯,美國就一直都在做蠢事。我們想入侵伊拉克,于是就入侵了。這很蠢,但我們做了。我想,中國可能認為:我往前推一些事情,也沒有人能阻止我。于是中國就這么做了。然后其他人就反彈了。
現在,我想中國正努力研究如何控制這種狀況。我不認為事情可以回到從前那樣。中國可以繼續說和平崛起,但我不認為中國真的能回到同樣的路徑上了。
轉載請注明:北緯40° » 金駿遠:中國只有五到七年的時間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