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談被誤解的民主
如果從純粹的政治理念入手,民主很容易被視為一個“烏托邦”。比如,有人喜歡把民主視為政治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加總。著名華人作家龍應臺女士有一段關于“民主是什么?”的精煉文字,從言論自由到權利伸張,從堂堂正正做人到新聞道德,從思維方式到個人修養——諸種與民主有關的美好價值都躍然紙上。
但是,經驗世界中的民主可能并非總是如此。一方面,民主有其特定的政治功用,民主是所有主要發達國家的治理方式;另一方面,民主遠非政治上的十全十美之物,或者如丘吉爾所說民主并不是無所不能。無論是否定民主還是神化民主,對它的解讀都失之偏頗。鑒于筆者過去在《東方早報·上海經濟評論》撰寫的《被誤解的民主》和《再談“被誤解的民主”》兩文反響尚好,所以決定再撰《三談“被誤解的民主”》,作為這一系列的終結篇。
誤解十五:民主意味著小政府?
這是國內知識界常有的誤解。人類近現代的民主政體起源于英國,而19世紀的英國又是自由市場與小政府的故鄉。另一民主大國美國至少在20世紀30年代羅斯福新政之前,政府規模仍然相當之小。此后,發達國家盡管經歷了凱恩斯主義主導的一個時期,但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后,隨著新古典自由主義的復興,減少政府干預和縮減政府規模又成為新的潮流。這樣,民主國家容易被視為小政府國家。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歐美主要發達民主國家財政收支占GDP的比例約為10%,但這一比重在此后半個世紀中急劇攀升。現在,歐美發達國家財政收支占GDP的比重已高達30%至50%,政府規模較大的北歐國家甚至已經超過50%。這意味著這些國家的政府規模經歷了急劇的膨脹。像西班牙這樣的第三波民主化國家,從佛朗哥時代到民主時代,其政府收支占GDP比重不僅沒有下降,反而有大幅提高。這也是很多新興民主轉型國家的常見情形。
歐美發達民主國家政府規模的擴張主要有兩個驅動因素:一是經濟與社會模式的變遷使得更大的政府成為基本需求,城市化和超大城市擴張推動的公共服務需求的上升即是一例;二是民主政治條件下多數選民希望政府做得更多而非更少,福利國家的建設也是一例。所以,人類20世紀的歷史幾乎就是政府規模不斷擴張的歷史。這樣做的好處是政府為所有公民構筑了一張社會安全網,壞處則是各種社會福利政策鼓勵了非生產性行為,加重了財政包袱,甚至削弱了經濟增長的動力。比如,現在多數經合組織國家政府公債占GDP比重已高達60%~100%,其中幾個歐洲國家竟然已經高達120%~160%。政府規模與福利國家的過度擴張,反過來給民主治理增加了壓力,甚至直接影響到民主政體的穩定性。今天的希臘可能正在從一個財政上不知節制的民主國家逐步滑向一個失敗國家。對民主來說,政府規模過大并不是一件好事。
誤解十六:民主其實也是小圈子的統治?
自從政治學者羅伯特·米歇爾斯提出“寡頭統治鐵律”——即民主社會的政黨最終不過是一幫寡頭統治的——以來,很多人就擔心民主會不會淪為小圈子的統治。比如,不少民主國家都有政界“父子兵”與“夫妻檔”的情形。像美國的肯尼迪家族就造就了一位總統和多位著名議員,布什家族則出產了父子總統,總統比爾·克林頓與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是夫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屬于典型的“官三代”。再看看英國不少杰出政治家來自貴族家庭,印度國大黨則幾乎由尼赫魯-甘地家族控制,韓國現任總統樸槿惠系前獨裁者樸正熙的長女,等等,似乎這并非罕見現象。
盡管如此,不能否認的是多數成熟民主國家在政治上有著較好的流動性。固然,精英的后代有更多機會成為杰出的政治家,但普通家庭的子女照樣可以問鼎政壇。在今日美國,巴拉克·奧巴馬有機會入住白宮就是一例。在美國歷史上,更有很多像亞伯拉罕·林肯這樣從小木屋到白宮的傳奇故事。
另一個證據是,從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的內閣和日本安倍晉三內閣公布的個人財產來看,多數內閣成員的家庭財產不過是該國中上等中產階級的水準。此外,柏拉圖所說的“統治是一種專門的技藝”至少包含了部分真理。如果說一個國家必須被統治的話,那么由該國的精英人物來執掌政治權力,不僅可能是政治競爭的實際結果,而且對整個社會也較為有利。孫中山先生就認為,共和政治的理想應該是“主權在民,治權在賢”。這里自然有主張精英治國的意思。
既然都是精英治國,那么民主政體與非民主政體有何不同呢?主要的差異乃是:民主政體意味著普通民眾選擇政治精英的權力,即他們有權利在這個精英或那個精英、這個精英團體或那個精英團體之間做出選擇。這樣,不管是哪個精英或哪個精英團體執掌權力,他們就不得不考慮普通民眾的偏好與訴求。否則,他們將無法順暢地行使權力或贏得下一場選舉。相反,非民主政體意味著統治者的產生要么是由一個掌握政治實權的小圈子決定的,要么是其自我任命的。所以,即便都是精英統治,民主與非民主仍然會導致實質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