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1月，“地理政治學之父”麥金德爵士在論文《歷史的地理樞紐》中提出了一種悲觀的看法：隨著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的成果，尤其是鐵路在歐亞大陸內(nèi)部的擴散和興盛，過去被海洋國家圍困在凍土地帶，資源動員能力貧弱的大陸強國俄羅斯，現(xiàn)在已經(jīng)具備了成熟的條件去改善其物力、財力狀況和武裝部隊的質(zhì)量。假以時日，俄國將發(fā)起一場宏大的“西進運動”，首先向南、繼而向西拓展勢力范圍，把中亞和東歐囊括進一個巨大的“樞紐地帶”（Pivot Region）之中。在這塊封閉的版圖內(nèi)，俄國將建立獨占性市場，開發(fā)其間數(shù)量驚人的礦產(chǎn)和人力資源，以繼續(xù)向大陸邊緣擴張。待到它能占據(jù)理想的出?？?、并建立起一支遠洋艦隊，就可以阻斷英國的全球海上貿(mào)易，并迫使后者的盟友改換陣營，屆時俄國的“世界帝國也就在望了”。

麥金德做出這一論斷之時，正值英俄在歐亞大陸腹地的權勢爭奪進入尾聲。圍繞著阿富汗、波斯以及中亞各汗國的歸屬，兩個強國進行了為期近百年的冒險和對抗。史學界沿用著名詩人吉卜林創(chuàng)造的一個術語，稱這場角逐為“大博弈”（The Great Game）。海洋強國在干預大陸事務時經(jīng)常遭遇的力量損失梯度，在“大博弈”中暴露無遺，最終導致了英國在中亞的力量收縮以及1907年英俄協(xié)約的達成。但俄國絕非最終的勝利者——英俄協(xié)約達成之后僅僅10年，彼得堡苦心經(jīng)營一個多世紀的大陸腹地秩序就隨著二月革命的到來而徹底崩潰。盡管新生的蘇維埃政權在殘酷的內(nèi)戰(zhàn)之后再度在中亞站穩(wěn)了腳跟，但它再也未能恢復在波斯高原的優(yōu)勢。到了1979年，躊躇滿志的蘇聯(lián)再度出兵阿富汗，卻遭遇了更加悲劇性的命運，整個帝國就此土崩瓦解。

而那些生活在大陸腹地的民族，似乎從未為這種反復的爭奪和統(tǒng)治所征服。他們依舊保持著自己獨特的宗教信仰、生活方式和行事風格，不放過每一個驅(qū)逐外來者的時機。三面山系環(huán)繞、河流稀少集中的地理特征強化了他們的抵抗能力，而使中亞反復成為埋葬帝國的墳場。粗獷、野蠻、不可預測，但同樣構(gòu)成一種強大的生命力，綿延數(shù)千年而不絕，提醒著每一個遠道而來的征服者：這里既是希望，更是墓地。

冒險家吹響號角

1798年初夏，履新不久的英屬印度總督韋爾斯利子爵（威靈頓公爵的長兄）在加爾各答聽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初露鋒芒的法軍統(tǒng)帥拿破侖·波拿巴已經(jīng)率4萬大軍出征埃及，意圖不明。不止一個英國人揣測，拿破侖將從陸路穿過敘利亞和土耳其，隨后經(jīng)阿富汗或者俾路支斯坦來進攻印度。盡管這種預測隨后被證明是一場虛驚，但拿破侖在1800年又聯(lián)絡上了俄國沙皇保羅一世，唆使后者派遣2.2萬名騎兵出征印度。這項密謀由于保羅一世的神秘遇刺再度告吹，卻使東印度公司董事會和英屬印度總督府的神經(jīng)緊張到了極限。從安全角度出發(fā)，只有在和英屬印度接壤的波斯高原、阿富汗乃至更北方的布哈拉、希瓦等地建立廣泛的軍事和政治存在，印度的安全才能獲得確保。但英國駐印軍隊的規(guī)模不足以完成此項任務，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向這些地區(qū)的汗國派出使者，說服當?shù)氐姆饨ㄍ豕c英國政府建立友好關系，使其成為拱衛(wèi)印度的屏障。

1810年，第5孟買步兵團的查爾斯·克里斯蒂上尉（Charles Christie）化裝成馬販子，穿過俾路支斯坦的荒原和錫斯坦沙漠，成功抵達了哈里河畔的古城赫拉特（在今阿富汗西北部）。這座城市坐落在通往印度的門戶開伯爾山口和波倫山口之間，具有不可低估的戰(zhàn)略意義。克里斯蒂對當?shù)氐娘L土人情做了了解，并觀察了古城的防御設施。他的戰(zhàn)友亨利·璞鼎查中尉（Henry Pottinger，日后成為第一任香港總督）則化裝成伊斯蘭教徒，向西潛入波斯腹地，會見了幾位地方王公。這是英國派出的第一批冒險家，也是“大博弈”的先聲。

對這一切，俄國人并沒有袖手旁觀。從1804年進軍亞美尼亞開始，他們就對波斯乃至整個中亞垂涎不已，斷然不能容忍他人插足。1812年，俄軍將領彼得·科特利亞列夫斯基突然渡過阿拉斯河，襲擊了英國所支持的波斯王國軍隊。正在當?shù)貫椴ㄋ谷藫晤檰柕目死锼沟俨恍覒?zhàn)死，波斯愷加王朝亦被迫簽署《古里斯坦條約》，放棄對格魯吉亞、達吉斯坦、明格里等半獨立汗國的主權要求。此舉使英國明確認清了俄國將成為爭奪亞洲腹地的主要對手，遂于1814年與波斯簽訂了《德黑蘭條約》，向其提供軍事援助和每年15萬英鎊的贈金。

與此同時，俄國人也在向東方派出情報人員。1819年，24歲的尼古拉·穆拉維約夫上尉（Nikolay Muravyov）從巴庫出發(fā)，騎著駱駝跋涉1300公里，抵達了咸海南岸的希瓦汗國（花剌子模）。他成功地取得了殘暴的當?shù)乜珊沟男湃危蛊渫馀c俄國通商、并和高加索總督區(qū)建立友好關系。但穆拉維約夫的真實目的卻不在于此：經(jīng)過仔細觀察，他向上級呈遞了一份詳盡的報告，斷言只需派出3000名精良的騎兵，就可以顛覆不得人心的可汗，將希瓦完全并入俄國疆域之內(nèi)。1821年，俄國探子的蹤跡又深入到南方的布哈拉汗國境內(nèi)。而他們的英國對手晚了一步——直到1825年，東印度公司軍醫(yī)威廉·莫克羅夫特（William Moorcroft）才抵達布哈拉城下，卻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成為俄國人的勢力范圍。幾個月后他死于古城巴爾赫附近，埋葬在泥墻之下，就此湮沒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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