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遂平縣衛(wèi)星公社的主席鐘德清對來訪的人民日報記者闡述了衛(wèi)星公社向共產(chǎn)主義邁進的具體理想,這個公社因1958年的一個夏天收獲四千多萬斤糧食而蜚聲全國:“說糧食,公社打的糧食自給吃不清;說豬肉,每人一年平均二百斤,怎么也吃不完。”歡樂的氣氛像投入水池的石頭一樣激起一圈圈漣漪,向全國擴散。人民公社如雨后的蘑菇一樣迅速生長起來,而公社的核心就是許諾將永遠散發(fā)著肉香的公共食堂。每到吃飯時間,這些公共食堂的鍋碗瓢盆便一齊奏響共產(chǎn)主義的頌歌。
“那時候,就連北京的胡同里都成立了公共食堂,一個月有好幾次吃紅燒肉”王桂珍很有些興奮的說:“食堂大師傅會變著法的做,就像競賽一樣。沒有人想過哪兒來的這么多肉。”
肉當然來自豬身上。1959年,這種為人類做出巨大犧牲的動物得到了最高規(guī)格的表彰。中國最高領(lǐng)袖毛澤東在這一年10月31日《關(guān)于發(fā)展畜牧業(yè)問題》中將豬升為六畜之首,“豬占首要地位,實在天公地道”。
此時的豬,已經(jīng)被塑造為近乎神話般的形象,它既然與國計民生緊密相連,那么它的形象也應(yīng)當在寓意喜慶吉祥的年畫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人們用“肥豬拱門”來形容福氣降臨,用“肥豬滿圈”來表示豐饒富足。民眾對豐饒和幸福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五十年代最令人難忘的形象之一——山一樣大的豬。為了加強效果,還會讓一個綠豆大的人騎在它的背上。
奇唱歌來怪唱歌,養(yǎng)個肥豬千斤還有多。
腦殼谷籮大,宰了一個當三個。
三尺鍋子煮不下,六尺鍋子煮半個。
就像歌謠里所傳唱的那樣,為了使美好的理想能夠走下年畫,成為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就必須像弗蘭肯斯坦醫(yī)生一樣,敢于進行各式各樣激進的實驗。
其中一項實驗得力于偉大的中蘇友誼之下的文化交流。古怪的蘇聯(lián)科學家李森科是斯大林的門生,他不承認遺傳學,而相信遺傳特性是由環(huán)境塑造的。就像水稻通過雜交培育優(yōu)良品種一樣,牲畜自然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實現(xiàn)增產(chǎn)的需要。浙江省委第一書記江華建議農(nóng)民將母豬與公牛雜交,以期宣傳畫中像牛一樣大的豬可以變?yōu)楝F(xiàn)實。這個建議雖然充滿善意的理想主義,但顯然沒有考慮到牛的感受,也沒有考慮到豬的感情,許多牲畜因此致殘。
最具黑色幽默效果也實行最廣的計劃可能就是“牛奶注射豬”這個古怪的實驗。它誕生于“趕英超美”這個充滿悖論的口號最流行的1958年。而這項計劃的來源正是脫胎于報紙上刊載的一則美國奇聞:一個美國人,因為小時喝牛奶太急,沖進食管,導致甲狀腺破裂,所以生長失控,年方三十,體重就已超過1400磅。吉林省的一位叫王德山的獸醫(yī)這則奇聞啟發(fā)下開始了他偉大的實驗——往豬的甲狀腺里注射牛奶。根據(jù)他的實驗數(shù)據(jù),這樣處理的豬每天至少多長二斤肉。
在《人民日報》的推波助瀾下,這個方法迅速在遼寧、河北、山西、江蘇、浙江、江西、湖南乃至四川、云南實施。捷報頻傳,豬增肥的斤數(shù),從最初的二斤,到河北的二斤半,再到浙江的三斤,一路飆升到四川的四斤,而在有些公社里則報告說達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十斤。
理想的激情過后,人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牛奶注射豬的實驗在湖南僅僅實行兩年,就成功地將60萬頭豬提前送入了天堂——當然,這還包括其它各種各樣荒唐的原因。大規(guī)模的實驗工程最終都如荒謬的黑色喜劇般草草收場。當帷幕落下,觀眾們驚訝的發(fā)現(xiàn),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殘破蕭索的舞臺。無論是作為居于食物鏈高端的人,還是處在食物鏈低端的豬,都不得不面臨著一個困難的現(xiàn)實。
盡管從生物學上講,豬沒有任何社會組織,但在惡劣的條件下,一種尊卑秩序還是被這些牲畜自發(fā)的建立起來。弱小者必須犧牲自己為強大的同類讓道。豬在餓死前會展現(xiàn)出自然界最殘忍的一面——同類相食,北京紅星公社的牲畜死亡率達到45%,其中占死亡絕大多數(shù)的是那些羸弱的小豬,它們的死亡原因是成為了那些強大同類口中的食物。
弱肉強食這種動物的蠻性,再一次上升為人類的公理,這條公理最先侵蝕的就是家庭結(jié)構(gòu)。當年只有八歲的丁巧兒因為母親患了腎結(jié)石,而父親病重在床,不得不代替家長去食堂打飯。沒有人因為她僅僅是個孩子而對她有所憐惜。劉巧兒在大人的隊伍里被推來搡去一個小時,才能打到一碗照得見人影的薄粥,作為全家的口糧。盡管為全家領(lǐng)飯的是巧兒,但她的父母還是會把她和妹妹的食物拿走給她的兄弟吃。在她的父母看來,女孩兒是可以舍棄的累贅,她們不能干活補貼家計、掙得工分又少,只能浪費家中口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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