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民主的衰落
如果說貧富懸殊是民主衰落的重要標志之一,那么皮凱蒂并非發現美國民主衰落的第一人。至少從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以來,美國國內已經有大量學者(尤其是在政治學領域)從事相關研究,而他們的研究結果清楚表明,美國正在經歷20世紀初以來最嚴重的社會財富分配不均。
早在2008年,普林斯頓大學的拉里·巴特爾斯(Larry Bartels)就出版了《不平等的的民主:新鍍金時代的政治經濟》。2010年,耶魯大學的雅各布?哈克(Jacob Hacker)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保羅?皮爾遜(Paul Pierson)合著的《贏者通吃政治:華盛頓如何讓富人更富,同時拋棄了中產階級》出版,并在美國轟動一時。同年,西北大學的杰夫里·溫特斯(Jeffrey Winters)出版了《寡頭政治》,其中有一章專門分析美國的“公民寡頭政治”(civil oligarchy)。2012年,普林斯頓大學的馬丁·季倫思(Martin Gilens)出版了《財富和影響力:美國的經濟不平等和政治權力》。波斯頓大學的凱·希羅斯曼(Kay Schlozman)和其他兩位學者,在2013年出版了《天堂里不和諧的合唱:不平等的政治聲音和失信的美國民主》。2014年9月份,馬丁·季倫思和西北大學的本杰明·佩奇(Benjamin Page)合作,發表了題為《美國政治理論檢驗》的文章,并立刻在美國國內引起巨大反響;他們的研究表明,特殊利益集團對美國政府決策的影響最大,而普通民眾沒有任何影響。
一些具體數據更能說明當今美國政治正處于一個新的“鍍金時代”。紐約大學內森·沃爾夫(Nathan Wolff)教授2012年的數據顯示,按照2010年美元計算,收入前1%的美國家庭,它們的年平均收入為130萬美元,而處于底層40%的家庭年平均收入只有1.7萬美元。與此同時,前者的平均家庭凈財產高達1600萬美元,而后者的平均家庭凈財產是負1萬美元。他的數據還顯示,在2010年,1%的美國家庭擁有35.4%的財產,而80%的家庭只擁有11.1%的財產。這些數據反映的,就是美國民主的衰落。
《政治秩序和政治衰落》一書的第四部分就叫做“政治衰落”。該部分總共4張,其中3章專門分析美國民主的衰落:“法院和政黨所控制的國家”、“國會以及美國政治的再家族化”、以及“美國的否決民主”。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福山心目中的政治衰落,基本上就是美國民主的衰落,而不是整個西方民主的衰落。福山還是25年前的福山,只不過他對25年后的美國民主大失所望。
歷史不會終結
福山的新書,重點是在討論政治秩序,而不是政治衰落,后者更多是對美國民主“恨鐵不成鋼”的批判。福山認為,任何政治秩序,都有三個要素,即國家能力、法治和民主問責。他認為,國家與國家之間在政治上的區別,就在于這三個要素之間的不同組合。如果每個要素的取值在0-1之間,那么印度的得分大概就是1.5(民主1分,法治0.5),而新加坡則可能是2(國家能力和法治各1分)。現在學界所說的“失敗的國家((failed states),如非洲的索馬里和蘇丹,則可能得0分。美國或許可以得3分,然而正如福山所指出的,美國民主的問題在于,盡管聯邦政府權力很大,但是由于司法、政黨、家族和否決等因素的過多干涉,聯邦政府實際上已經失去了有效治理的能力。也就是說,25年后的福山,面對美國民主的治理赤字(governance deficit),似乎開始懷念他老師亨廷頓在40多年前所提倡的權威政治。后者有句名言:“國與國之間最大的政治分野,其實不在于政府的組織形式,而在于政府的治理能力”。
此外,和他的老師亨廷頓一樣,福山在新書中,并沒有深入談及經濟發展這個問題。他們共同的出發點就是,政治秩序和經濟發展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它們之間沒有因果關系。然而,即使不回到馬克思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僅僅憑經驗觀察,也可以發現,經濟發展和政治秩序之間有著某種必然聯系。西方民主國家,都是經濟發達國家;貧窮落后的國家,幾乎沒有民主國家(印度算是一個明顯的例外)。如果不能帶來經濟發展,不能提高人民的物質生活水平,民主對掙扎在貧困線上的人民又有什么吸引力呢?打個比喻,如果吃了上頓沒下頓,《紅樓夢》再好看,也不會對一個窮人有持久的吸引力。從這個角度來看,還是小平同志說的好:“發展才是硬道理”。
當然了,在諸多條件相同的前提下(如經濟發展水平),民主應該比專制更有吸引力的,因為它至少能夠讓人民享有更多的政治自由,讓政府決策更加透明公開。至于提高社會公平和政府效率,減少官員腐敗以及特殊利益對決策的影響等等,這就要看是什么樣的民主了。前面提到的大量數據已經非常清楚地表明,美國民主正在變成最糟糕的民主之一。然而,民主不只有美國一家;同為民主,各個國家的政府組織也不一樣。就以政體來說,美國是總統制,而大多數西方民主國家是議會制。就選舉來說,美國總統大選采用的是非直接選舉(選舉人團),而大多數其他民主國家采用的是直接選舉。就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關系來說,美國是聯邦制,而不少國家是中央集權制。就社會福利來說,有美國和英國、歐洲大陸以及北歐國家三大體系。現代西方民主的統一性,不在于具體的政府形式或計票方式,而在于通過定期的、公平的、競爭性的選舉產生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也就是程序性民主。
既然民主是多樣的,因此美國民主的衰落,并不代表民主的終結。一個美國民主倒下了,還有幾十個其他民主國家站起來。在很多人眼中,北歐的高福利國家,才是真正的民主,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終極目標。不管怎樣,即使民主有一天實現了全球化,它在各國的形式也不會是完全一樣的。最為重要的是,即使民主全球化在理論上是可能,在現實中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自然界的存在和繁榮依賴于物種的多樣性,那么人類社會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呢?如果一個人不可能在一生中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如果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為什么各國的政治制度一定要趨同呢,哪怕是廣義上的趨同,也就是都成為民主國家?從這兩個角度來說,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早就應該終結了。
就在12月29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篇評論文章,題目是《歷史從來不會終結》,其核心觀點就是“本土的民主常常是最好的民主形式”。的確,沒有任何兩個民主國家的政府組織形式是完全一樣的。本土化的民主,可能是最好的民主。但民主的本土化,不應該成為躲避民主或者抵制民主的借口。最為重要的是,如果一味宣揚國家能力,而忽視了法治和民主問責,強大的國家能力就會缺乏監督進而被濫用,從而造成諸多社會和政治問題。在一個國家能力不受任何約束的社會,民主的本土化只能淪落為專制的本土化。令人振奮的是,新一屆中國領導人正在推行依法治國,正在加強基層民主問責。歷史不會終結,因為還有中國。讓我們拭目以待。
作者簡介:謝韜教授,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美國西北大學政治學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美國政治(國會、民意、選舉);中美關系;中國外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