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儒家能夠對中國社會的道德倫理重建發揮正面作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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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革命”及其后果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發現儒家承擔教化功能的架構有一個突出特征:儒家式道德倫理規范體系的正常維系──更不要說向上提振──主要依賴于士人共同體的自覺。不過,這個士人群體承擔著多重功能。具體地說,除了承擔精神性職能外,他們也承擔著政治職能,比如充當官僚,運用權力管理社會世俗事務。道德與政治合一的一個結果是:士人群體易于腐敗。一旦士人受到權力誘惑,社會就會喪失提撕道德倫理的力量。由此可以解釋,何以歷史上那些產生了道德自覺的士人總是首先抨擊科舉制度,因為他們痛切地感受到了權力腐敗士人道德感的危險,而這必然導致社會的整體墮落。

在現代轉型過程中,政治與道德職能合一的特征似乎就變成一種嚴重的弱點,讓儒家的道德倫理教化體系患上十分嚴重的轉型不適應癥。

面對西方的沖擊,承擔世俗治理角色的士人群體逐漸地產生了政治自覺,于19世紀最后幾年,形成了“中國也應當構建現代國家”的政治意志。在當時政治的重壓下,這種意愿迅速趨向激進化,并沖擊到儒家道德倫理體系。不要說孫中山等邊緣人士的激進,即便在性格比較中庸的梁啟超身上,這種激進化傾向也曾經非常明顯。

在那部產生廣泛影響的著作《新民說》中,梁啟超痛切地論證:“我國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孫中山先生也因此說中國人是“一盤散沙”。這樣的中國人當然無法在這個物競天擇的達爾文主義世界中生存。梁任公認為,處今日之世,中國士人則“宜縱觀宇內之大勢,靜察吾族之所宜,而發明一種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進吾群之道”。于是,他充滿激情地提出了“道德革命論”口號,呼吁用現代的新道德替代舊道德。

盡管任公本人很快就意識到“道德革命”的不可能性,轉向更為穩健的保守主義,專門撰寫《論私德》一章指出,“今日所恃以維持吾社會于一線者何在乎?亦曰吾祖宗遺傳固有之道德而已”。發育新道德的健全的做法在此舊道德基礎上,予以轉換、擴展。

不幸的是,隨后的新文化運動完全忽視了梁啟超的這一轉向,徑直沿著激進的“道德革命”的路線向前沖鋒。曾經發生于梁啟超身上的兩種主張,在1920年代初的科學與玄學論戰爆發正面沖突:丁文江、胡適延續道德革命論,進而提出了科學主義的人生觀,其實是吳虞所主張的一團漆黑的物質主義的人生觀,以全盤替代舊道德、舊倫理。張君勱則代表保守落后的梁啟超,堅持在傳統道德倫理的基礎上發育現代中國人的道德。公認的看法是,前者打敗了后者,科學主義的人生觀戰勝了強調人的自由選擇能力的人生觀——而由這種科學主義人生觀,一步就可跨入物質主義世界觀。

觀念世界的變化當然會產生重大效應,但對傳統教化體系最大的沖擊,還是儒生群體的逐漸瓦解。毫無疑問,各個共同體在漫長歷史中形成的傳統道德倫理體系,于完成現代轉型的過程中必然經歷猛烈沖擊。這種沖擊通常來自世俗的、現代人文主義的哲學,它傳達了現代性的種種科學信條,比如進步主義、物質主義乃至利己主義等等。不過,在大多數共同體,比如在西方基督教社會,存在一個有形的教會系統,人們的信仰、精神世界主要是由它治理,社會的道德倫理也主要是由它守護的。在這里,哲學與宗教是分立的。哲學確實可以沖擊宗教——這在古希臘就已經是一個嚴重問題——但很難徹底消滅它,也難以完全替代它。因此,即便到了今天,比如在美國,盡管學院哲學幾乎全部是世俗主義的,但宗教依然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而倫理學依然與宗教有隱秘而深刻的關系。

儒家教化體系的特征在于,儒生共同體同時承擔政治社會治理與道德教化兩項職能,且這兩者都是高度世俗化的。而在現代轉型過程中,最早接受西方現代世俗化的倫理、哲學體系的,就是讀書識字的儒生。而他們精神上最大的緊張,來自于外部世界的壓力。為著實現國富民強的政治目的,他們最早實現自我的現代化轉型:他們積極推動廢除科舉制度,建立現代教育體系。而在這一教育體系中,儒家經典教育被廢除了。從社會政治治理的角度來說,這是合乎邏輯的,但這也說明了儒家在現代轉型過程中所面臨的困境:儒生群體中最開明、最具有道德自覺的那群人,反而率先告別了儒家,為儒家開挖墳墓。

隨著現代制度的逐漸興起,儒教的道德教化機制就停止了運轉。現代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是專業人士,其中具有公共意識的小部分構成嚴格意義上的現代“知識分子”。他們的訓練完全脫離了《大學》的規劃,只關心專業技術,即便知識分子關心公共事務,也是從技術的角度著眼——不再與道德、與終極價值有關了。同時,專業人士和知識分子是城市化的,他們與一般社會脫離了關系,他們不是分布在日常的社會結構之內,而是自成一個獨立的社會群體。他們專心從事自己的專業工作,自認為再也沒有必要承擔教化與治理的職責,他們也喪失進行這些工作所需要的“技藝”。這樣,隨著現代性在中國逐漸擴展,儒生共同體瓦解、消匿了,于是儒家的教化作用隨之弱化,以至于最終消失了。由此,儒家價值、知識就喪失了現實的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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