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解老師談到義和團是不是一個宗教,根據我粗淺的想法,它確實還構不上一種宗教,因為它肯定是多神的,而且沒有神的體系,每個團民因其所知而成為神。比方我讀過一本《三國》,我知道馬超,我就成為馬超;那人讀過《西游》知道孫悟空,他成為孫悟空,另一個成為豬八戒,這里有傳說,有小說,有戲曲,還有前朝的人物,甚至還有當時活著的有名的人,都可以成為神,所以義和團的神譜是無限的,只要你知道什么,那就是你所成為的神。所以如果從神學來研究它,確實是一個特別雛形、特別低級的東西,但是這也使得人成為神沒有門檻,甚至不需要受過任何教育。一個人成為神的過程是要有神靈附體的,有好多種方法,比如說一咬舌頭,或者一跺腳,就成為神了,一個人從正常的人的狀態到神的狀態方法非常容易、簡單,而成為神又對人沒有任何要求,沒有任何知識或者修養上、教育上的要求。
但是我們現在得回到這個問題:一個人成為神有什么用呢,這就要談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中國在鴉片戰爭以后跟外國的每次戰爭都失敗,一直到最嚴重的就是甲午戰爭,輸給日本人了,而且這是在洋務運動之后,中國從外國人那兒學了很多技術,在甲午戰爭前北洋水師買的的船都比日本高一級別。所以開始認為洋槍洋炮特別可怕,后來我們有了這些東西還是打不過人家,整個民族都陷入焦慮的心態,這時候義和團就應運而生了。原來的綠營也好,八旗也好,拿他們那些武器跟外國人打仗不行,拿外國人的武器跟外國人打仗也不行,那么這里就有一個新的辦法。義和團刀槍不入,當我成為神之后你就不能傷害我了,這是被動方向上的;主動方向我可以把你的炮火閉住,所以義和團實際上是包括這兩套武器,放在一起之后就很周密的,當一個人成為神之后就不是原來那個人了,原來這個人所受制受困的東西就都不存在了。
義和團的刀槍不入是怎么回事呢?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里有一條注釋,曾經給我很大的啟發:他說在中國“刀槍不入”早就有了,但是這里“槍”指的扎槍,是一種硬氣功;當把這個火槍也叫槍的時候,“槍”的外延擴展了,“刀槍不入”的外延也擴展了。中國文化里邊有一個現象,“五四”那代人已經討論過了,就是出現一個外來物種,我們要給它重新命名,這往往遵循著一種思維方式,比方說胡桃傳來中國,命名它為胡桃,是因為我們原來已經有“桃之夭夭”那個“桃”了,但大家知道,植物學上這兩個“桃”不是一個科的,根本不是一種東西。還有很多帶西、帶番的都是這種詞,詞頭表來源,詞根用現成的東西,在這種翻譯命名過程中就有一種文化心態,認為什么東西都是我們已經有的,但實際上是把一個詞的外延給擴大了。槍也是這個問題,最早的槍是扎槍,出現火槍之后,他們覺得這東西跟扎槍是一樣的,長長的一根,能殺人,所以把那也叫“槍”,實際上無論哪國文字這槍跟那槍根本不是一個詞,一點關系都沒有。車也一樣,最早孔子周游列國坐的那車,是木頭轱轆的。清末有了火車,當時叫汽車,因為它冒氣,也是帶轱轆的,所以也叫車,實際上無論汽車還是火車,跟孔子坐的那種車,根本不是一個動力,一個是馬拉的,一個是蒸汽驅的動, 但是我們都把它納入現成的東西。
義和團運動追蹤溯源,一共也就兩三年時間,但是很快越傳越廣,越傳信的人越多。這些人會拳術,而且有刀槍不入這個特殊功能,這是之前所有民間組織里沒有的。但是針對火槍的刀槍不入是不可能的。問題就在于當時很少有人去看看能不能真的刀槍不入。第一個對此加以驗證的人是山東巡撫袁世凱。他的前任是毓賢,毓賢的前任是李秉衡,他們不完全信,但也不完全不信,毓賢比李秉衡要信得多些,但他們都不做驗證的事。到袁世凱就任時,也有人跟他說義和團刀槍不入,袁世凱說這個得試試看。那么真有義和團自己報名,大師兄站一排,然后拿槍“啪”一打,都打死了。事實證明這個不可信,山東就開始鎮壓義和團了。
這里第一,義和團它是有神的,第二,神是要有用的,不是一種修養,它能做兩件事,退能刀槍不入,進能把槍炮閉住,但在當時很少人去檢驗它能不能用,大家都傳言它能用。義和團在山東被鎮壓,就轉移到了河北。在涿縣鬧得非常大,甚至殺了清朝的副將。這時候朝廷派剛毅去考察,看看們能不能用。路上剛毅就說,我去了之后我就問他們一件事,我是忠臣還是奸臣,他們要說我是忠臣,我回去就說他們管用。
但是當真的發生沖突之后,刀槍不入肯定是不管用的,人家一開槍就把你打死了。其實此前很多義和團已經死于清兵之手了,到跟外國人打仗時,在西什庫和東交民巷死了很多人,西什庫教堂里一共40個洋兵,外邊上萬人攻打打不下來,這是因為它不是一個真的戰爭。但是真死了人,義和團有一套解釋系統,第一,說這人睡了,沒死,所以不收尸首。第二老不醒的都臭了,爛了,說是因為他法力不夠,這一方面是他修行不夠,道德有問題,偷東西,或者吃了豬肉;一方面是對手法力更高,他們是一幫鬼。所以義和團講,西什庫里邊的主教一百五十多歲了,已經是個鬼,而且把女人的陰毛編了個毯子站在樓上揮動,所以我們的法術到那兒就不行了。怎么辦呢?得找法術更高的,去破對方的法術。所以義和團不行,有紅燈照,紅燈照不行,有黑團,黑團不行,有老團。其實在北京義和團一共就是兩個多月的事,它需要不斷地更新解釋,使得局面能維持下去,他們也確實通過各種方法維持了一段時間。我覺得對義和團來講,最困難的問題是時間,它需要能夠延續,而且需要讓大家相信。比方說義和團剛到北京來候,就闖了一個禍,在前門外有一個老德記藥房,當時義和團說憑法術,壞人的房子一指就能著,周圍房子不著,其實他們是潑了煤油把這點著了,點著之后火從珠市口到前門樓子整個都燒光了,這是中國當時的金融中心,燒的連錢的周轉都出現問題了。當時正在開御前會議,有人說著火這是一個重大轉機;但是有個太監跟慈禧說著火是因為光緒向著外國人,上天懲罰他的,慈禧說那更得打了,所以是負面的東西,經過解釋就變成正面的東西了。
義和團還有好多禁忌系統,比方說剛才說到的紅燈照和黑團的顏色,這使我想起魯迅的父親得的是肺病,治吐血就喝墨汁,因為只有黑的能蓋住紅的,但是一口一口往下吞墨汁也不管事。黑團能取代紅燈照,就是因為黑色就比紅的還厲害,顏色對義和團很重要。還有好多禁忌系統,不許干這,不許干那,比方號召大家“七天不洗頭,能砍鬼子頭,七天不洗臉,能把洋人砍,七天不洗腳,天下洋人殺盡了”,要求整個社會全都這樣干。而且朝令夕改,因為它確實著急,比方突然說得把灶臺都蓋住,突然又說這是神的眼睛不能蓋,剛才那傳指令的是假的,各家各戶趕緊又都弄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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