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的海派清口
相聲、二人轉都還能倒騰出身和歷史,作為北方曲藝,都是扎扎實實的陸生植物。作為南方曲藝娛樂的代表,源于上海的滑稽戲,最近迅速走紅的“海派清口”,則完全是“水生植物”,是外洋海水泡大的新國民娛樂。起源于蘇吳地區的評彈和說唱以及近代上海流行的獨角戲,形成于抗戰上海孤島時期。在那個艱難的歲月,災難深重的上海人保持著中國人特有的對于快樂的癡迷,藝人們以獨角戲表演為底,綜合中外喜劇和彈唱,創立了上海獨有的曲藝——滑稽戲。1939年,后來的滑稽戲泰斗,當時還在著名的教會學校育才中學讀書的姚慕雙和周柏春兄弟,已經在電臺里搭檔演出滑稽戲,最紅的時候,兄弟倆演出一晚就掙回兩條“小黃魚”。而作為這種上海獨有的娛樂形式的傳人,也是海派清口的創立者周立波,14歲開始學滑稽戲,深得周柏春、姚慕雙兄弟喜愛,姚慕雙還讓周立波在自家生活了兩年。這種進門求學,歷練出了周立波拿捏觀眾,善于“娛人”的本事。19歲時,他已經成為名滿上海灘的“小滑稽”。1990年代初,娛樂方式多元化,滑稽戲漸漸變成明日黃花。當年的滑稽名角要么側身電視臺的“往事”欄目,要么與群眾演員一起開“笑林大會 ”,PK“十大笑星”。周立波的選擇是下海,做生意。如果沒有好友關棟天在香港伊麗莎白體育館偶然觀看黃子華表演的“棟篤笑”,周立波或者上海滑稽戲也就要以此終老了。在關棟天的勸說之下,周立波回歸舞臺,他把自己的表演命名為“海派清口”,主題鎖定為“時事點評 ”。“海派清口”一說120分鐘,話題要有足夠的延展性。當代中國社會正在發生著的正劇、鬧劇、喜劇、悲劇穿插上演,給周立波提供了足夠的段子,這也就唱紅了海派清口。其實,上海滑稽戲算是中國現代化的產物,最早就是在現代化的演出環境中表演,上手就超出了“撂地”賣藝的階段。在輝煌的時候,上海街頭巷尾的收音機播的都是滑稽戲。但是“一個人如果一直在回憶的話,那他對現狀肯定無奈”,老滑稽戲是基于以前的環境所創作的娛樂形式,隨著演員們告別舞臺,也很快謝幕了。海派清口的出現既是滑稽戲的生存要求,也是上海本土民眾對娛樂的呼喚。關棟天引入同樣屬于“水生”植物的香港“棟篤笑”,周立波則親自到東北觀摩了半年二人轉。有趣的是,與周立波師從的姚家兄弟相似,香港棟篤笑的創立者黃子華也是出身香港知名的教會學校,并且有海外留學背景。黃子華將歐美流行的脫口秀、stand-up comedy改造為粵式棟篤笑,但是黃本人卻認為自己的娛樂創作是相聲的一種,不是外面舶來的,而是漢語口頭文化的現代創新。在黃子華的好友,影帝吳鎮宇眼里,棟篤笑和單口相聲“其實幾乎沒有不一樣的地方,只不過是粵語國語的問題”。
從國家文藝到國民文藝
喝洋墨水的黃子華食洋而化,把自己的獨創歸為相聲,自稱吃面包奶油長大的周立波觀摩二人轉,汲取手法來創立“海派清口”。所以不論“洋”到何種程度,根子還是要埋在土中的。劇場演出不是跑江湖,但也是要給生活艱難的人們找樂。而逗樂的招數,傳統藝人們早在“撂地”乞食中逐步總結出來,其中辛酸自然不必多說。國家文藝,雖然要傳遞意識形態,不過也需要包裝一下。故而藝人這種紅口白牙,開合之間就能拉住觀眾,“要來飯”的本事并沒有失去。國家文藝強調表演藝術家的身份,到底也給了藝人一種藝術追求和身份。雖然藝人們在文革后失去了國家文藝的庇佑,再次走向民間,但是較之以前,也還是有了更好的條件。而且聲光電的表演場所,衛星網絡的大眾傳播手段,也給了藝人更好的表演舞臺。娛樂本來就是觀的,看你一套唱念做打,調侃滑稽,把人生百態、社會萬象給挖苦嘲諷一番,樂也就在其中。喜劇的靈魂是諷刺,諷刺的動力則是世界的荒誕。吳鎮宇評價黃子華的棟篤笑是“在言論無阻的情況下,說出別人不會說的東西,大家就會跟著你”。無論是相聲還是二人轉、滑稽戲,在喪失國家文藝的身份之后,都回到了國民文藝的現實處境。沒有別的道路,出路就在“忽悠”觀眾跟你走。郭德綱的劇場演出,不停地給傳統相聲添新油,加現醋,劇場中就是要能給你一個生動的社會。周立波臺上嬉笑怒罵,談的是時事生活,其實也是和觀眾的生活息息相關。表演本來是一個社會互動活動,劇場茶社也本就是民眾意見表達的空間和場所,沒有了這些,國民娛樂就無從談起。當然對現代傳媒而言,技術能力更為重要,趙本山成功地締造出紅遍全國的東北二人傳演員,要點就是抓住央視不放,充分利用電視傳播手段,放大自己,最終成就了二人轉,成就了“劉老根”。趙本山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娛樂文藝和政治再度聯姻的結果:有政治任務的春晚,如何能有點時代感?從草根中爬起來的趙本山拿捏得分寸正好。他的這種功力,也是其他的曲藝班主未必具有的。
撂地的本事不能丟,劇場的演出不能跑——所謂復興傳統曲藝,是要把功夫撿起來,但是整個演出已經不再是擺攤架棚,也不再是靠著口耳相傳。草根娛樂、民間娛樂、國民娛樂、大眾娛樂雖然都是娛樂,但是到底不同。當年要平地摳餅,拴住觀眾,今天就是要在劇場里制造空間,容納觀眾。這是當代娛樂要義所在!從撂地到劇場,變的是一代代藝人,換的是各種包袱,留下來的則是經久不變的笑聲,不變的是中國人幽默樂觀的人生態度,以及對娛樂永久的渴求。
文/岳永逸、李響 來源:文化縱橫
轉載請注明:北緯40° » 從草根到廟堂:曲藝背后的權力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