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項法律如果難以執行,就應及時廢止,否則法律的權威將逐漸喪失,民眾對法律整體的信任也將被不斷侵蝕。
1920年1月16日,憲法第十八修正案正式生效實施。此前一天,全美各地大城小鎮道路上的運酒車絡繹不絕,人們爭相購買、囤積各種酒類,趕在禁酒法生效前的最后一刻把酒運回家收藏。當天晚上,很多繁華都市的街道都空無一人,人們都聚在家里或酒館里,舉行最后一次合法的“告別酒會”。一位國會參議員在晚餐會上舉杯說:“今天晚上是個人自由被剝奪的前夜。”這番話引來了熱烈掌聲。
漏洞百出的禁酒法
禁酒法實施初期,大批酒館、酒廠被關停,眾多享有盛譽的名酒和著名酒館就此關門歇業,附屬于釀酒業的葡萄園遭遇滅頂之災,被鏟除或改種其他作物。俄亥俄州當年曾是釀酒業葡萄園播種面積超過加州的地區,在禁酒法實施后一蹶不振。酗酒的危害也得到一定遏制,有長期禁酒傳統的“圣經地帶”地區,禁酒成效尤其明顯。1921到1922年,全美人均啤酒消費量減少90%以上,烈酒和葡萄酒的消費也大幅下降,酒精中毒引起的疾病與死亡隨之減少。此后,被禁酒法逆轉的酗酒問題開始猛烈反彈。
酒精除了飲用,還是重要工業原料和醫療用品,因此,禁酒法允許醫生為了醫療用途使用蒸餾酒精,規定持證醫生出具許可證后,可以給病人開具限量的酒精。對于遍布全美的大醫院小診所來說,嚴格監管是不可能的,大批人通過醫生濫開的酒精處方過酒癮。禁酒法實施僅7個月,芝加哥一地醫生就開出30萬份假處方。美國報紙曾驚訝地報道說,如果醫生們濫開處方,美國政府的威士忌庫存在一年半后將全部耗光,財政部一位官員揶揄說,消耗太快是因為庫存威士忌“蒸發了”。
禁酒法允許加入有毒物質后生產工業用酒精,1920年美國工業酒精年生產量2800萬加侖,五年后上升到8100萬加侖,當時全美共有30多個工業酒精制造廠,這些工廠都需要執法人員監管,但天知道有多少酒精在添加有毒物質前就被偷著賣掉了。
禁酒法并不禁止個人在自己家里生產、儲藏供自己飲用的蘋果酒和含酒精果汁,允許個人在家與親朋好友飲酒,并規定除非販私酒的證據確鑿,執法人員不得搜查私人住宅。這種豁免性規定,為私人釀酒開了口子,當大批合法酒廠關門后,地下釀酒業開始興起,私酒販子各顯神通,以五花八門的形式制造出大批良莠不齊的私酒。
加利福尼亞和紐約州的葡萄園大批出售桶裝葡萄汁,只要花少許時間放點蛋糕酵母進去,一桶葡萄汁就能變成葡萄酒。意大利和希臘裔美國人還充分發揮本民族善釀葡萄酒的傳統,成車買進葡萄,用地中海傳統工藝榨出汁液制酒,這些私釀葡萄酒當然不會只供家庭飲用,大都流向黑市。地下作坊造的黑酒品質參差不齊,甲醇、甲醛等有毒物質超標是正常現象,很多無良商人還趁機摻雜使假,每年喝了假冒偽劣地下私酒而一命嗚呼或致殘的人,難以計數。
禁酒法規定酒精含量不超過0.5%的飲料是合法的,很多人就從這個0.5%上打主意。當時出現了一種叫作Near Beer的啤酒,酒精度剛好在0.5%以下,酒徒們買來這種啤酒,再用針管注射一定量酒精進去,就能得到和真啤酒口感差不多的飲品。一些商人出售調配好的濃縮葡萄汁,出售時酒精含量符合法律標準,但商家承諾30天后,這種葡萄汁經發酵就能變成葡萄酒。還有的精明商人把葡萄干和酵母搭配在一起打包出售,并在包裝上加上醒目的提示:這包葡萄干如果被放進裝有一加侖水的密封罐中,20天后您可能違法!
與種種法律漏洞相比,執法力量不足,是禁酒趨于失敗的致命原因。從總統沃倫·哈定到大批內閣部長和國會議員,私下里都是酒類愛好者,哈定總統自己就經常偷著在白宮喝幾杯,很多人是迫于外部壓力違心贊成禁酒。當禁酒法實施后,這些人就暗中作梗,白宮與國會盡力削減禁酒局的規模和預算,司法部拒絕承擔禁酒執法職責,禁酒局只能設在財政部。躊躇滿志的禁酒運動領導人韋恩·惠勒曾樂觀估計,只需1500人,年度600萬美元預算,就足以完成執法任務。
從1921到1926年,國會每年撥給禁酒局的年度預算在600萬到1000萬美元之間,這點錢很難維持3000多禁酒局特工的正常工作。有人做了簡單計算后挖苦說,如果派禁酒局全體特工到海岸線和陸地邊界線去執法,那么每個特工至少要負責巡查12英里海岸、12英里海港、12平方英里森林以及12平方英里的沿河陸地。特工的薪水不高,大多數人的年薪在1200到2000美元之間,而同一時期美國人均年收入2000美元,這顯然不可能吸引來優秀人才。
禁酒時代的副產品——黑手黨崛起
飲酒本是一種人類延續數千年的傳統生活方式,但美國激進的法律卻將其規定為犯罪,這反而激起很多以前并不飲酒的人以身試法的欲望。
在禁酒時代,路邊秘密酒吧、浴室、地下餐館取代過去合法的公共酒館,開始偷著出售酒類,私人住宅里,混雜各種酒類的雞尾酒會日益流行,越來越多的人以蔑視的姿態挑戰禁酒法,從而出現很多以前沒有的飲酒習慣——很多人觀看美式足球賽時,屁股后面會公然插上一瓶酒;人們在浴盆中邊洗澡邊喝酒成為20世紀20年代流行一時的風尚;一戰前,酒館主要的顧客是男士,但從禁酒時代開始,女士也成為秘密酒吧的常客。
從執法部門公布的非法釀酒案件數量來說,1923年比1910年增加了3倍,醉酒被捕的人數從30多萬增加到53萬多,美國人均啤酒消費量雖然比戰前下降7成,酒精總體銷量卻成倍增長,烈酒消費量上升10%。禁酒法消滅了合法的釀酒和酒類進口貿易,但在巨大的市場需求前,法律僅僅提高了酒類交易成本,巨額利潤刺激著犯罪組織和犯罪活動踏入私酒市場。
大酒廠被消滅后,市場供應一時大為減少,但很快地下作坊就冒出來填補市場空白。酒徒們很快發現,釀私酒下本小,獲利大,投資回報快,利潤非常豐厚。只消花6、7美元,就能從五金店或雜貨鋪買到加工蒸餾酒的工具,建一個比較大的蒸餾酒加工廠,也只需區區500美元投資,只相當于一個熟練工人兩個多月的工資。而工廠投產后,據估計只需4天就可收回成本。此外,從國外走私酒也成為極有賺頭的產業,紐約州一個大型黑幫用快艇從加拿大走私酒,一度控制80%的加拿大產烈酒。
禁酒運動當初宣傳禁酒的論據之一,就是指責移民工人臭名昭著的酗酒習慣與美國傳統反酗酒文化格格不入,并鼓吹禁酒有助于東南歐移民加速融入美國主體社會。但禁酒時代開始后,大批新移民投身到有利可圖的地下私酒行當中,不但強化了自身身份認同,還拉攏傳統盎格魯-撒克遜美國人下水,成為酒精飲料的忠實消費者。
在紐約私酒販子中,有一半猶太人,1/ 4意大利人,另1/ 4是波蘭和愛爾蘭移民。意大利人特別擅長制售私酒,他們按照地域和老鄉關系嚴密組織起來,西西里、那不勒斯和薩丁島的黑手黨給意大利人提供了現成的組織,他們還借鑒和學習了工會組織的運作手段和程序,嚴格劃定地域、瓜分市場,“悶聲發大財”。
當時的芝加哥是首屈一指的犯罪之都,這里是意大利黑手黨的地盤。在腐敗的“大比爾”·湯普森(比爾是英文鈔票bill的諧音)市長統治下,從1920到1924年,出生于紐約布魯克林的黑手黨教父約翰·托里奧在芝加哥建立起龐大的私酒帝國,他此前是經營妓院、賭場收保護費的,現在敏銳意識到,販私酒比賭博、賣淫來錢更快。托里奧買通了各級執法機關和政府官員,按照所有官員的級別向他們行賄,操縱所有的選舉,以外交手段解決和愛爾蘭黑幫的矛盾,盡力避免使用暴力,并在私酒販子間公平有序地劃分地盤。托里奧和芝加哥北部的愛爾蘭黑幫達成君子協定,愛爾蘭人賣威士忌,意大利人賣啤酒,彼此從對方收益中抽成。僅第一年托里奧的私酒產業經營規模就不下3500萬美元。
托里奧的酒業帝國產供銷一條龍,運轉得井然有序。1925年,托里奧在一次伏擊中身受重傷大難不死后,決定金盆洗手、急流勇退,將生意交給當過自己司機的接班人艾爾·卡彭打理。托里奧帶著3000萬美元(約合現在的10億美元)回老家意大利避難。此前從未有人能通過干黑社會掙到這么多錢。
卡彭接手芝加哥黑手黨后,通過一系列黑幫火拼打敗愛爾蘭幫,使芝加哥黑手黨成為當年美國最大的地下犯罪組織。卡彭行事高調,擁有700到1000人的武裝打手,不下1萬家地下酒吧,牢固控制著芝加哥地區的私酒和賭博、妓院行業,整個犯罪帝國的年營業額超過1億美元,1927年僅私酒收入就高達6000萬美元,每年卡彭光打點各級官員和警察就能花掉不下1000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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