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左右之爭
穆瑞·羅斯巴德是20世紀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派別的宗師,自由意志哲學在經濟領域的體現為取消政府管制,資本不受束縛,而自由資本主義在絕大多數人心目中等同于贏家通吃、唯利是圖、金錢萬惡。
賈斯廷·雷蒙多的《羅斯巴德傳》是部正名之作,駁斥流俗之見,向公眾介紹這位經濟學者的真身。外人都覺得羅斯巴德是富人的喉舌,雷蒙多偏偏說他才是真正的自由戰士,一輩子都在跟強權斗爭。
美國軍方、美聯儲、游說說客,所有特殊利益集團,統統沒逃過他的口誅筆伐,羅斯巴德苦口婆心地指出,市場失去充分競爭后,只有少數大銀行、大企業擁有跟政府打交道的路子,通過官商勾結盈利。羅斯巴德特別點名道姓,責備過洛克菲勒家族。
限制官僚和特權階級,為中小企業說話,是奧地利學派的老生常談。到此為止,他跟哈耶克、米塞斯的區別不大,接下來,差距拉開了。主流奧派學者同意“政府乃必要之惡”,應當保留其守夜人職責,羅斯巴德主張“無政府資本主義”,徹底解散國家機器,所謂有限政府跟大政府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雙方的論戰酷似儒家的“王霸之辯”,根據朱熹的標準,“堯舜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唐宗宋祖的業績不足為掛,君主勤政的動機不過出于一家一姓之私,喪失了堯舜三代公天下的高尚理念。功利主義的陳亮辯護說,漢武帝、唐太宗已經盡力了,沒達到理想的仁政王道,是因為遷就現實。
主流奧派以開國初期的北美為理想政體,但是為順應冷戰的需求,認可官僚機構在一定范圍內的擴權。米塞斯支持緊急狀態下的征兵,而羅斯巴德反對,米塞斯支持用意良好的稅法,羅斯巴德認為一切稅收本質為掠奪私產,進步主義者無意理會其中的分歧,籠統地把雙方貼上“資本家幫閑文人”的標簽,歸檔入一類。
要么由于無知,要么由于惡意歪曲,左翼知識分子把無政府資本主義形容為法外之地:失去政府的約束后,資本家肆意壓迫勞工,無法無天。他們全然忘了自己如何描述19世紀資本主義的:民主不過是富人操弄選票的游戲,政府是資本家的打手。總之,橫豎是資本主義的錯,估計資本家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需不需要政府。
羅斯巴德對美國政府的批判一以貫之,拋開經濟方面不談,他在其他領域上比左派更像個左派。在黑白種族問題上,他譴責南方各州,甚至聲援黑人獨立建國,還指責馬丁路德金的路線妥協軟弱;在文化領域上,他不承認基督教(尤其是新教)價值觀為美國的立國基石,提倡政教分離;在外交政策上,他請求恢復孤立主義,不要庇護右翼威權主義者。具體到中美關系上,羅斯巴德呼吁美軍盡快退出朝鮮戰爭,太平洋第七艦隊盡快撤離臺灣海峽,放棄扶植蔣介石政府。
常規情況下,泛右陣營歌頌家國情懷,捍衛西方基督教文明,左翼知識分子世俗開明,督促鐵幕雙方和解,薩特、薩義德、喬姆斯基等人自詡為社會的牛氓,提醒民眾不要讓愛國主義沖昏頭腦。羅斯巴德攻擊美國霸權的力度不弱于其他派系,市場原教旨主義者扮演反戰鴿派,角色的錯位一時讓人無所適從,再加上羅斯巴德本人的猶太身份殊為敏感,左翼知識分子不敢開口。于是冷處理成了最安全的方式,他們干脆裝聾作啞,仿佛當這個人不存在。
中國進步主義者在攻擊市場經濟的場合中,經常以哈耶克為靶子,卻很少針對羅斯巴德。自由意志運動的其他思想家受到相同冷遇,亨利·黑茲利特著有《一課經濟學》,自出版即是當年的暢銷書,至今已譯成有8種語言,全球銷量百萬,但黑茲利特在中國的影響力不成比例的低下。
如果實在回避不了經濟議題,進步主義者就告訴大眾,無論羅斯巴德,還是哈耶克,都屬于一丘之貉,他們鐵石心腸,對窮人沒有同情心。奧地利學派的中國追隨者則反唇相譏,嘲諷政右經左的自由派個個想當帝王師。自由派無可奈何,沒法用同樣的罪名指控對方,雙方目前的對立局面重演了他們祖師爺過去的左右之爭。
某種程度上,二戰后歐美的產業繁榮期,其實是泛右陣營極度絕望的低谷期,因為純粹的市場資本結構遭到大幅調整,面目全非。凱恩斯主義者看病問診,以技術人員的中立專業面目為兩黨政要開醫囑:自由放任經濟含有強烈副作用,必須往里面添加財政赤字和干預主義的成分。服下藥方后,表面上貧富分化、金融不穩定等毛病治愈了,經濟周期性蕭條似乎不會再來。
美國的經濟管制程度比歐洲和日本都要松,而艾森豪威爾又是20世紀下半葉最親商的總統。他延攬一大批工商界從業者進入內閣,人數為歷屆之最,直到特朗普執政,組建高盛總裁在內的“富豪內閣”,紀錄才被打破。
就是這樣一個總統,在奧地利學派的尺度標準下,仍然不夠資本主義。羅斯福新政塑造了大工會加大政府的體系,聯邦以劫富濟貧的名義加稅,把財政負擔轉嫁到中產階級身上。艾森豪威爾無心推翻既有格局,并且增加教育、醫療公共開支,他的八年任期不過是前任民主黨內閣的蕭規曹隨。對于黑人群體,這位共和黨總統比威爾遜、羅斯福兩位進步主義者更加友好,民權運動得以壯大。
建設福利國家,擴大聯邦政府職能,成為兩黨共識。在1956年總統競選,羅斯巴德拋棄徒有共和黨虛名的艾森豪威爾,寧愿投票給民主黨人艾德萊·史蒂文斯,至少后者同樣是外交上的鴿派。
1950/60年代處于進步派勢力叱咤風云的巔峰期,他們自信滿滿,趾高氣揚。而哈耶克哀嘆,除我之外,再無自由放任主義者(哈耶克晚年回顧一生時,總結道:“我年輕的時候,老頭子們還相信自由市場制度。等我人到中年,除了我自己,就沒人相信它了。現在,我很高興自己活得足夠久,看到青年人再次相信它。”)。
分分合合:經濟學家與文青
正當泛右陣營四面楚歌之際,突然安·蘭德的盟軍趕赴解圍。她蔑視“勞動者最光榮”“奉獻者最偉大”那套工農體系話語,鄭重地宣稱,愛錢沒什么不正當。小說《源泉》《阿特拉斯聳聳肩》里,名言金句四溢“道德的目的是教你享受和生活,而不是教你受苦和送死”“如果有人告訴你金錢是邪惡的,趕快逃命去吧,因為那是強盜降臨前的警報聲”。
安·蘭德帶來一套新的倫理觀,沖擊了美國年輕人的心靈,個人至上主義者扭轉了近百年來左派的話語權,理直氣壯地為致富發財辯護。社會主義者蒲魯東說財產就是盜竊,羅斯巴德說納稅才是盜竊,稅收體系就是“被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可憐的個體納稅人在填報稅單的過程中,要吭哧吭哧計算數字,自己欠了國庫多少錢,這也屬于政府強迫的義務勞動。羅斯巴德從經濟專業角度闡述過安·蘭德秉持的理論,只是小說的傳播廣度遠遠高于《美國經濟評論》《左與右》等學術刊物。
二戰后左翼運動聲勢浩大,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石墻暴動、蒙哥馬利巴士抵制運動,吸引了公眾的眼球。很少有人注意到,一場自由至上運動潛流涌動,到了今天,暗流噴涌而出,化作波濤大河。特朗普團隊中的勞工部長、中情局局長、國務卿,都受過安·蘭德思想的洗禮。
1954年羅斯巴德結識安·蘭德,并定期訪問對方住所,1958年7月,兩派人馬割席斷交。安·蘭德的決裂來得那么突然,正如當初她的降臨來得那么突然。
雙方均是資本主義最堅定的捍衛者,然而除此之外,別無共同語言。安·蘭德推崇精英主義,羅斯巴德信任民眾的力量;安·蘭德對蘇聯強硬,羅斯巴德是鴿派;安·蘭德漠視基督教,羅斯巴德指出,如果你堅信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那么遲早會追溯到某種先驗的東西,神圣性可能來自洛克式自然法,也可能是基督教或者其他宗教。
羅斯巴德本人不信教,出身于世俗化的猶太家庭。但他從功利主義的角度考量,只要不染指政治,宗教能起到維護道德的作用,利大于弊。到了成家立業的階段,他娶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為妻。
當安·蘭德知道羅斯巴德的擇偶情況后,大為鄙夷,還試圖拆散兩人的婚姻,給羅斯巴德安排一個“格調”更高的妻子。在精英主義者看來,世俗道德盡是假仁假義,提倡好善樂施的基督教教義與家庭溫馨的共和黨價值觀,只能欺騙庸人,尼采式超人不應當受到倫理束縛。安·蘭德是這么論述的,后來也是這么實踐的,她跟門下弟子產生婚外戀,上演了一幕幕狗血的劇情。幸福恩愛的羅斯巴德夫婦隔岸觀火, 旁觀了這場肥皂劇。
個人至上主義的兩大旗手決裂的直接原因是理念差異,深層因素歸根于職業階級和人生經歷,羅斯巴德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歷任教師、智庫研究員。他早慧,天資聰穎,普通的中學教育容不下少年天才,轉學進入一流的私立學校。上大學后,成績優異,功課全A。順便提一句,羅斯巴德對公立學校體系的抨擊可能跟自身經歷有關。
安·蘭德的天賦也不差,考取圣彼得堡大學,本可能走上類似的職業道路,蘇聯反猶主義打斷了她的前途。安·蘭德流亡移民到美國,在好萊塢當編劇出道,憑借暢銷小說名揚天下,地位猶如張愛玲式文青教母。
在泛右陣營交流過程中,安·蘭德暴露出自己的知識短板,不懂邊際效用原理,引來諸位奧派學者的輕蔑。羅斯巴德兩卷本權威巨著《經濟學思想史》,證明了自己深厚的學術功底。在左派當道的學術界,羅斯巴德滿腹才學,找不到用武之地,只好屈居于一所工科院校,當個小教員,一當就是35年。安·蘭德在這種生活工作環境里,十分鐘都待不下去,她習慣了書迷粉絲的奉承,離不開鮮花和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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