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問題不能用邏輯來抬杠
《南風窗》:一直有人指控說中國人缺乏邏輯思維能力是從古代經典文本開始的。最先是華裔物理學家楊振寧先生,說近代科學之所以沒有在中國萌生,和《易經》有很大關系。然后是其它人,說《易經》、《論語》、《孟子》等充斥著大量自相矛盾的邏輯錯誤。
趙汀陽:前面我說了,中國古代經典多數表達的是思想,不是理論,有些觀念之間不一致也不足為奇,而且還必須考慮到,生活本身充滿矛盾,因此,表達生活的思想有些互相矛盾,反而是如實反映了生活。這不是不講邏輯。
《南風窗》:孔子說過“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有人問:為什么是三年而不是兩年、四年?沒有任何理由。這有點類似于“辯證法”的一個邏輯困境:為什么是一分為二,而不是一分為三、為四?如何評價這些指控?
趙汀陽:就為什么是“三年之孝”而不是別的選擇這個事情而言,我想說,這里并沒有什么邏輯問題,只有文化或情感問題,而且要考慮時代背景。
假如孔子再世,他一定會考慮到今天的生活節奏,恐怕就不會推薦三年了。當年孔子為什么推薦三年,理由待考,我猜想或許是與父母養育嬰幼兒的時間大致對稱,當然不是嚴格對稱,只是一個在感情上大致對稱的選擇。如果在這些事情上用邏輯來抬杠,恕我直言,恐怕既不知學術為何物,也對情感缺乏體會。
《南風窗》:按這種說法,前面我們所談到像“天人感應”之類的神秘主義觀念,是否也不能用一句“不講邏輯”來打發?
趙汀陽:并非所有事情都是知識論問題,需要具體分析。“天人感應”,如果作為知識論斷,顯然不真,因此不可信。董仲舒自己是否相信,還是個問題。就歷史語境而言,天人感應恐怕并非知識判斷,而是虛構的一種政治壓力。先秦社會的自由空間比較大,民心向背大致能夠形成對統治的政治壓力,但秦漢以來變成專制,民意不如以前清晰,士大夫愿意虛構天人感應之類的政治壓力新維度,似乎也是一種貌似合理的選擇。當然,董仲舒們是否這樣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中西思維的最大區別
《南風窗》:我們同意,邏輯思維必須講究概念的明晰。而中國古代的一些經典文本,好像喜歡玩模糊、神秘。
像《道德經》里面“道可道”中的“可道”,有人說是“可說”的意思,而您說是“有規可循”的意思。在您那篇《道的可能解法與合理解法》中,您提出了一個觀點,說“中國古人的知識追求與超驗問題無關,基本上是以生活問題為界的知識追求,即使是那些關于自然萬物普遍原理的想象,比如陰陽五行之類,也是關于生活知識的藝術注釋,決非‘科學’探究”。
我不知道,這是否可以理解為這樣幾個問題:中國古人其實不喜歡在生活之外玩神秘;中國古人對關于世界本質的知識論追求沒有興趣—因為這樣,因此也不太講究西方人玩的那些邏輯?
趙汀陽:古代中國思想通常不思考超越的存在,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人類生活問題上,倫理、政治、戰爭、和平之類。不過西方思想也同樣關心這些問題。如果說中國和西方思想有哪個最大區別,我愿意說,西方思想尋找永恒的、絕對的、不變的、完美的、完備的、終極的概念,西方的兩大根基思想,希臘和基督教,都追求永恒的“完美概念”,就是好到不可能更好的概念,上帝、完美的人、完美的事物、絕對無私的犧牲(耶穌)、絕對純潔的母親(圣母)、千年不壞的城堡、絕對無瑕的鉆石、無敵超人,如此等等。
完美意味著永恒、超歷史、無變化,而邏輯最適合談論此種概念;古代中國的思想意圖在于理解永遠流變的、不確定的、不可完成的存在狀態。易經、老子和孔子,都不假設完美概念,而重視永遠在途中的“存在狀態”。
《南風窗》:如何理解中西兩種思路在“是否追求完美”上不同,但并不暗示就有高下之分?
趙汀陽:舉個例子,里程碑式的哥德爾定理挫敗了數學的完備性和一致性夢想(數學最能代表完美概念),曾經讓數學家們擔心真理永遠失去了。但是,假如古代中國數學家或哲學家聽說了哥德爾定理,一定不會感到煩惱,而會相見恨晚,以老子的觀念看,不完備或不一致就是一切存在的真相。事實上,只要一件事實或問題涉及“無窮性”,就必定不完備或不一致。
易經想象,陰陽需要動態均衡;在孔子眼中,圣人也有不足之處;在老子看來,存在如水,沒有哪一個存在狀態是絕對好或好到不可變化的。這種“在路上”的狀態沒有邏輯既定的必然性,永遠分叉,永遠有歧途,而歧途也未必不能壞事變好事。這種思想與有沒有邏輯能力無關,而是思想問題和意圖不同。
《南風窗》:您的“天下體系”理論就是試圖給當今世界超越沖突不斷的“無政府狀態”提供一種思路,這一思路恰好和西方式的那些關于“世界和平”的思路有根本差異。
趙汀陽:“天下體系”試圖解決康德的和平理論所不能解決的全球化問題。在方法論和基本理念上確實有較大的不同,康德等和平理論都是從國際條件去尋找世界和平的可能性,我的方法是反轉過來的,是從世界和平理念去反推世界和平所需的必要條件。我相信“天下體系”是最好的和平理論,可以為全球化的世界制度提供理念。
比邏輯更重要的是理性
《南風窗》:邏輯學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確定的7門基礎學科之一,可見它的重要性。您曾經做過兩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哲學日”中國項目的策劃,對中國人提高邏輯思維能力有什么樣的期待或建議?
趙汀陽:前面說到了,人人都有邏輯能力,但邏輯水平可以提高。邏輯學教學應該有助于邏輯知識的普及。不過,擁有邏輯知識并不能保證有效地應用。我見過一些邏輯學博士,驚訝地發現,他們熟知邏輯定式和推導技術,但似乎只在進行抽象符號演算時才顯示出思維的邏輯性,而在思考其他問題時卻并無優勢,甚至有時很不講邏輯。這個怪事使我意識到,邏輯不僅是一種技術,而且還是一種態度,準確地說就是理性態度。如果缺乏理性態度,多高的邏輯技術都無以致用。
因此,與其學會邏輯技術,還不如學會理性態度更重要—毛澤東時代有過“學一點邏輯”的運動,似乎并無明顯效果。至于如何才能學到理性態度,我不知道。也許至少需要意識到兩點:自己喜歡的觀念未必是正確的;正確的觀念需要論證或者證據。
文/石勇 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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