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年前,著名的凱恩斯寫道:“從長遠看我們都要死去。”我很遺憾地說的確如此。但問題是,短期有多遠?18世紀一位著名的女士蓬皮杜女士(Madame de Pompadour)說了一句名言:“Après nous le déluge.”(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蓬皮杜夫人幸運地早死了。她的繼任者杜芭麗夫人(Madame du Barry)沒有早死,被砍了頭。對于很多人來說,“長遠”很快就成了“眼下”——通貨膨脹越長久,“眼下”到來得越早。
眼下能持續多久?中央銀行能夠實行通貨膨脹多久?或許就是人們相信政府或遲或早——但肯定不會太遲——將停止印錢因而停止貶值貨幣單位的時間。
當人民不再相信這一點時,當他們認識到政府會不停地繼續下去時,他們就會明白明天價格會更高。于是他們就會不管什么價格都購買,導致價格無限上漲,直到金融體系崩潰。
我說的是全世界都觀望著的德國的情形。許多書描述了那時的事情(我不是德國人,是奧地利人,但是我是從內部看待這一切的:奧地利的情況和德國沒有很大差異;許多其他歐洲國家也沒有很大差異)。有好幾年,德國人民相信他們的通貨膨脹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結束。他們相信了幾乎9年,直到1923年夏天。隨著通貨膨脹的持續,人們認為隨便買什么都比把錢存在口袋里好。不僅如此,他們明白了不應把錢借出去,借債倒是有利的。于是通貨膨脹加劇。
就這樣直到1923年11月20日。之前群眾一直相信通貨膨脹的貨幣還是真實的貨幣,但是那一天他們發現情況變了。1923年秋天德國通貨膨脹末期的時候,德國工廠每天早上預付當天工錢。工人和妻子一起來到工廠,工人立即把當日工錢——數百萬的馬克——交給妻子。女人就立即去商店買東西,不管什么東西。當時大多數人都知道,馬克的購買力每過一天就降低50%。貨幣就像爐子里的巧克力一樣在人們的口袋里融化。德國通貨膨脹的最后階段沒有持續多久;幾天之后,這場災難過去了:馬克一文不值了,必須用新的貨幣了。
那位說過“從長遠我們都會死”的凱恩斯勛爵是20世紀鼓吹通貨膨脹的眾多人士之一。他們都反對金本位。凱恩斯攻擊金本位為“野蠻遺跡”。今天大多數人也認為回復金本位是無稽之談。比方說在美國,如果你說“美國遲早要回到金本位”,人們會認為你癡心妄想。
然而,金本位有一個巨大的優點:金本位下的貨幣數量與政府和政黨的政策無關。這就是它的好處。它是防止政府成為敗家子的措施。在金本位下,如果人們要求政府有新的開支項目,財政部長就會說:“我到哪里弄錢?先告訴我怎么籌款”。
在通貨膨脹制度下,對于政客來說,沒有什么比命令政府印鈔機構印出項目所需的鈔票更簡單的事情了。在金本位下,健全的政府有好得多的做法;其領導人可以對人民和政客們說:“我們不能那么做,除非提高稅收”。
但是在通貨膨脹狀態下,人們習慣于認為政府擁有無限的手段,國家什么都能做得到。比方說,國家需要一個新的公路網絡,人們就要求政府建造。但是政府從哪里籌錢呢?
人們可以說,在今天的美國——甚至過去,在麥金利(McKinley)時代——共和黨主張穩固的貨幣和金本位,民主黨主張通貨膨脹,當然不是紙幣膨脹,而是銀幣膨脹。
然而,1880年代末期否決了國會撥出一小筆款項——大約10000美元——救助遭受某個災害地區的決議的,卻是民主黨的克利夫蘭總統。克利夫蘭總統這么解釋他的否決:“為政府分憂解難是公民的義務,但為公民分憂解難卻不是政府的義務”。每個政治家都應該把這段話寫在辦公室的墻上給那些進門要錢的人看。
我被迫簡化這些問題是出于無奈。在金融體系中有許許多多復雜的問題。假如它們像我在這里描述的那樣簡單,我就不會寫關于這些問題的長篇著述了。但基本原理就是這個:如果你增加貨幣的數量,你就降低了貨幣單位的購買力。那些個人利益受到不利影響的人們不喜歡這樣。受到通貨膨脹之害的人們于是就反對通貨膨脹。
如果通貨膨脹有害,并且人們意識到這一點,那么它為什么在所有國家幾乎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呢?甚至一些最富裕的國家也不能免受其害。今天的美國無疑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有著最高的生活水平。但是如果你去美國,你會發現人們不停地談論通貨膨脹,談論必須制止它。但只是談論;沒有行動。
看看一些事實: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英國回到了戰前的英鎊黃金平價。也就是說,英國提高了英鎊價格。這提高了工人工資的購買力。在不受阻礙的市場上,名義貨幣工資會相應下降,工人的實際工資不會受影響——這里沒有時間討論原因。但是英國的工會不愿意在貨幣單位購買力上升的同時接受貨幣工資率下調。因此,實際工資由于這個貨幣措施大幅上漲。對于英國,這是場嚴重的災難,因為英國是個工業國,必須進口原材料、半成品和糧食才能生存,必須出口制成品支付這些進口。隨著英鎊國際價值的上漲,外國市場上英國產品的價格上漲,銷售和出口下降。英國實際上退出了世界市場。
工會是不可戰勝的。今天你們都知道工會的力量。它有采取暴力的權利,事實上是特權。因此工會的命令可以說和政府法令一樣管用。政府法令是政府的執法機構——警察——隨時準備實施的命令。你必須服從政府法令,否則警察就該上門了。
不幸的是,現在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都有能夠實施強力的第二個勢力——工會。工會決定工資,得不到便罷工,與政府的最低工資法的實施并無二致。這里我不討論工會的問題;以后再論述。我只想表明,工會的政策是把工資水平提高到不受阻礙的市場上的工資水平之上。因此,大量潛在勞動力只能被那些準備承受虧損的人或企業雇用。企業不可能持久虧損,只好關門大吉,人們失業了事。把工資水平設定在不受阻礙的市場水平之上總是導致大量潛在勞動力的失業。
在英國,工會實施高工資的后果就是年復一年持久的失業。數以百萬計的工人失業,生產下降。甚至專家也困惑不解。這種情況下英國政府采取了一個它認為必需的緊急舉動:貨幣貶值。
結果是,工會堅持的貨幣工資的購買力不再是原來的了。實際工資也就是實物工資減少了。現在工人能買的東西不如以前多了,雖然名義工資還是那么多。政府想,這樣,實際工資水平將恢復自由市場水平,失業會消失。
這個措施——貶值——被許多其他國家采取,法國、荷蘭、比利時。一個國家甚至在一年半內兩次采取,這就是捷克斯洛伐克。這可以說是偷偷摸摸地對抗工會權力的辦法。然而不能說它是個真正的成功。
幾年以后,人們——工人們,甚至工會——開始明白了。他們逐漸認識到貨幣貶值降低了他們的實際工資。工會有能力反抗。在許多國家,工會在工資合同中增加了一項條款規定貨幣工資必須自動隨價格上漲而提高。這被稱為價格指數系數(indexing)。工會關注價格指數了。于是,英國政府在1931年采取的——后來被幾乎所有有影響的政府采取的——減少失業的方法、這種“解決失業”的方法今天不再起作用了。
1936年,在《就業、利息與貨幣通論》中,凱恩斯勛爵不幸地把這個方法——1929-1933年間的緊急措施——提升為一條原則,一個系統的政策體系。他是這么論證的:失業不好。如果要消除通貨膨脹就必須通貨膨脹。
他清楚地認識到工資水平可能對于市場來說太高了,也就是說雇主增加勞動力無利可圖,因而從全體勞動人口的觀點看太高了,因為在工會規定的高于市場水平的工資水平下,那些急切希望掙錢的人中只有一部分能夠有工作。
凱恩斯還說,年復一年的大規模失業當然是十分令人不滿的狀況。但是,他沒有主張工資水平能夠而且應當按照市場狀況調整,而是說:如果貶值貨幣而工人們卻沒有能夠認識到貶值,那么只要名義工資保持不變他們就不會阻撓實際工資的下降。換句話說,凱恩斯勛爵是說,如果人們今天得到的錢和貨幣貶值前一樣多,他們就會意識到實際上現在的錢少一些。
用老式語言說,凱恩斯主張欺騙工人。他沒有公開要求工資水平必須按照市場狀況被調整——因為否則一部分勞動力就不可避免地失業——而是說:只有通貨膨脹才能實現完全就業。欺騙工人吧。然而,最有意思的是,他的《通論》出版后,就不再能夠欺騙了,因為人們已經意識到價格指數了。但是完全就業的目標仍然不變。
“完全就業”意味著什么呢?它只能靠不受工會或者政府操縱的不受阻礙的勞動力市場實現。在這樣的市場上,每種勞動力的價格都達到這樣的水平:想找工作的能找到,想雇人能雇到。勞動力需求上升,工資水平就會上漲,反之則會下降。
實現“完全就業”的唯一方式是維護不受阻礙的市場。勞動力是如此,商品也是如此。
一位想以5塊錢價格出售一件商品的生意人怎么做呢?如果他以這個價格賣不出去,美國的技術術語就叫“不走貨”(the inventory does not move)。但是貨必須得走。他不能壓貨,因為他得購買新東西,時尚在變化。于是他降價出售。5塊錢賣不掉就4塊錢賣。4塊賣不掉就3塊。只要他還做生意就沒選擇。他必須承受虧損,而那些虧損是由于他對市場對他的產品的預期是錯誤的。
每天從農村進城賺錢的成千上萬的年輕人也是一樣。每個工業國家都有這番景象。在美國,他們來到城市希望每星期掙——比方說——100美元。這或許做不到。于是如果找不到一星期100美元的工作,他就得干90美元或者80美元或許更少的工作。但是如果他——像工會那樣——堅持“100美元,要么不干”,那么他或許就得失業。(許多人不在乎失業,因為政府發放失業救濟——來自向雇主征收的特別稅——有時候會和工資差不多高)
由于某個群體的人士相信完全就業能夠通過通貨膨脹達到,通貨膨脹在美國是為人們接受的。但是人們在討論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應當堅持堅實的貨幣聽任失業呢,還是實行通貨膨脹實現完全就業?其實這是非常有害的問題。
為了論述這個問題我們發問:如何才能改善工人和所有其他群體的狀況呢?答案是:維護不受阻礙的勞動力市場并因而達到完全就業。我們的選擇是,工資應當由市場決定還是應當由工會的壓力和強制決定?選擇不是“要通貨膨脹還是要失業?”
對這個問題的錯誤分析在英國、歐洲大陸甚至美國都有人主張。一些人說:“瞧啊,美國都實行通貨膨脹。我們為什么不也這么干?”
對這些人人們首先應當回答說:“富人的優越性之一就是他承受愚蠢的時間比窮人長。”這就是美國的境況。美國的金融政策很糟糕,而且越來越糟糕。也許美國能夠承受愚蠢的時間比其他一些國家長久一些。
最重要的是要記住,通貨膨脹不是天意;通貨膨脹不是自然災害或者瘟疫爆發。通貨膨脹是個政策——是那些認為它不如失業有害的人們蓄意實行的政策。但事實是,長遠看來(不用太長遠),通貨膨脹并不能克服失業。
通貨膨脹是個政策。而政策是能夠改變的。因此沒有理由屈從通貨膨脹。如果人們認為通貨膨脹是不好的,那么就得制止它。政府收支必須平衡。當然了,公眾輿論必須支持這么做;知識分子們必須幫助人們理解。有了公眾輿論的支持,人民選舉的代表當然能夠廢除通貨膨脹政策。
我們必須記住,長遠看,我們都將死去。但是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短期,我們應當盡可能好地安排我們的事務。達到這個目的所需的措施之一就是廢除通貨膨脹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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