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在近代以來,穆斯林內部也出現過很多宗教改革,被稱為伊斯蘭的現代主義派,主張接受現代西方的政治文化和理念,說這跟伊斯蘭教并不矛盾,甚至論證它們本就是伊斯蘭教所具有的。他們也并不是鐵板一塊,有的接受西方化,有的拒絕,有的批判性吸收,什么樣的都有。伊朗被說成是教權國家,但你去伊朗看看,它這個國家有很現代的一面,而且毛拉們也不反對。大的方面來說,霍梅尼(Khomeini)革命之后的伊朗,建立的是個共和國,它的憲法有很多部分受到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影響。
總體上看,我認為,是現代性馴服了宗教,也就是世俗國家推動了現代社會的進步,而不是宗教自身變革帶來了世俗化和進步,只能說歷史上歐洲的宗教變革與當時的世俗社會的發展是相協調的。天主教教皇宣布與現代世界和解,接受了世俗化,其實已經是在20世紀后半期的事情了。教皇宣布接受現代世界,希望教徒不要再拒絕這個已經無法否定的世界。世俗化不見得是道德上正確的事情。從古代到現代的對現實持批判態度、主張從經典里面尋找批判依據的原教旨主義穆斯林,他們的主張不見得就是錯誤的,他們對道德墮落、腐敗等的批判,毋寧說是反映了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只不過大家的出發點有所差異。
所以,所謂的“穆斯林世界”內部并不是一致的。
昝濤:實際上現在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穆斯林也是很世俗化的。我們提“15億穆斯林”這個概念,好像這些人都是一樣的。日本學者已經批判性地研究過“伊斯蘭世界”這個概念是如何被制造出來的。穆斯林世界是非常多樣化的,根本就沒有一個統一的穆斯林世界,更不必說所謂的“伊斯蘭世界”?!耙了固m世界”是西方近代以來塑造的結果,當然也包括穆斯林中的極端主義者們,他們也愿意使用“伊斯蘭世界”這個概念。極端主義者當然希望,存在一個統一的均質化的“伊斯蘭世界”,就算現實中還沒有,他們也有這樣的抱負。但是,這15億穆斯林中到底有多少人主張完全嚴格地按照某種極端主義的主張生活?現在看起來是少數人。
伊斯蘭內部有那么多的教派,可不可能通過不同派系的斗爭,使之穩定下來?
昝濤:教派之間斗爭有一個很漫長的歷史。教派沖突造成的是不穩定。大多數穆斯林學者都對穆斯林世界的分裂和不團結感到痛心疾首。教派的格局基本是固化的,雖然邊界也處在緩慢的變動過程之中。如果將伊斯蘭國這樣的看成是一個新的教派的話,會引起很大的爭議。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的格局相對是穩定的,但他們之間現在的沖突并不能說是歷來如此。在1979年的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前,在中東地區的教派沖突并不很突出。什葉派的伊朗當時是美國的盟友,遜尼派的沙特也是美國的盟友。通常是一個國家里面既有遜尼派,又有什葉派。在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后,兩派之問題越來越大,主要是伊朗伊斯蘭化后,提出了打倒國王,對沙特王室是一個沖擊。另外伊朗輸出革命意識形態,對遜尼派的國家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以沙特為首的遜尼派國家對伊朗越來越敵視,教派問題隨之上升。從歷史上什葉派和遜尼派分裂的出現到現在的教派沖突,都可以看到政治因素是關鍵,包括地緣政治,這些因素與教義差別是相互加強的。
四、不同文明的融合很艱難
為什么伊斯蘭教不接受政教分離呢?
昝濤:《圣經》里確實有“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說這是基督教的政教分離的內部依據。伊斯蘭教不只是個人信仰,還是一種生活方式。它對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有規定的。這確實是伊斯蘭教獨特的地方。但是實際上,在大多數穆斯林國家也不都是“政教合一”的。
為什么像法國實行政教分離,規定不能在一些公開場合或教育場所佩戴標志性的宗教飾物。但是很多穆斯林反對這樣的做法?
昝濤:法國世俗化模式,代表著共和的法國式的世俗主義,它是一種干預性的,我們也稱為積極的世俗化,它要求禁止各種宗教符號在公共領域的呈現。法國的啟蒙、理性的傳統中有很強的反宗教傳統,這是一個歷史的沿襲性。英、美也不允許宗教干預政治,但是并不會干涉個人穿什么宗教服裝或佩戴傳統宗教符號,這被稱為是一種消極的世俗化。英美的模式現在在全世界的范圍內更為流行。
所以,法國的積極世俗化也是今天發生巴黎恐襲的一個社會因素。
昝濤:這里面并沒有直接的邏輯。但是,法國的強制性的或者說積極的世俗化,確實對持傳統價值觀的穆斯林的生活是一種干預。
但即使英美實行消極的世俗化,他們同樣面臨極端的穆斯林的恐怖襲擊。
昝濤:是呀,所以不能說是哪種世俗化導致了恐怖主義。不管是哪種世俗化,都是現代性的表達。從極端主義的角度來說,英、美、法代表的無非是他們不認可的現代性和價值,代表了某種帝國主義的傳統,所以這些國家和社會被視為敵人或者撒旦。對于極端主義來說,他們也有可以訴諸的傳統記憶,這就是某種隱喻的使用,比如把西方說成是“撒旦”或者“十字軍”,這是穆斯林的共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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