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生
1、什么是重生?
中國的史學界和歷史教科書給一般人留下的印象是:在輝煌的希臘羅馬文明之后持續千年的中世紀,是蒙昧的教會統治的黑暗時代,直到盛期的意大利文藝復興,西方的文明才開始崛起,重現輝煌。而且,文藝復興的輝煌,恰恰是由于它“反對神性、張揚人性”,反對神本主義的基督教會,張揚人文主義的古典文明。當然,這種說法也是源出于某些西方學者,至少是支離和膚淺地擷取西方史學的結果。這種印象或以上說法,是否符合總體的事實呢?
假如符合,那么,我們所說的“重生”,就應該是古典文明或古希臘羅馬文明,在其滅亡大約一千年后,由一小批文學家藝術家之類的人間俊杰所造成的“復活”;而且,既然它是古典文明的復活,它就應該在基本特性或總體特性上,呈現出古典文明的特征,即希臘羅馬文化的特征。
但是,我們所說的“重生”,側重點不在于一具死尸的復活,而在于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換言之,我們用這個比喻是要表明:盡管是興起于羅馬帝國的廢墟之上,盡管是興起于同一片大地的部分地區(即原來羅馬帝國的西部地區),盡管它的載體是這片地區繁衍下來的人民,但是,這個新的文明卻擁有新的生命,賦有新的靈魂;它的基本特性或總體特性完全不同于古典文明,或者說,它的整體氣質是與希臘羅馬文明截然不同的。而且,正因為如此,正因為這整個巨大的、多面的文明綜合體及其種種特性和整體氣質,不可能由少數文人學者所造成,我們也就不能把這樣滄海桑田的歷史巨變,歸因為一些人間俊杰,或者可以清楚看見、清楚理解的人間原因。
當然,這一判斷的主要理由是,上述“印象”或“說法”不符合總體的事實。
第一,所謂“黑暗時代”,頂多可用來形容西羅馬帝國滅亡后一千年的前半段,即公元五世紀至十世紀的大約500年,而且其含義是指光輝的古典文明徹底滅亡,發展水平很低的所謂“蠻族”入主這一地區,曾經繁華的城市、曾經擁有的和平和曾經燦爛的文化,為貧窮儉樸的鄉村生活、蠻族之間的爭戰不休和廣大人民的目不識丁所取代。在以后500年間,在所謂“加洛林文藝復興”之后,文明之光就逐漸普照西歐,[8]而后來的意大利文藝復興,不過是這一文明生長幾百年之后的一大果實,正如16世紀的宗教改革、17世紀的科學革命和18世紀的啟蒙運動,都是這一文明大樹上長出的碩果一樣。說到底,這些文明碩果,是不可能直接出自“黑暗”,或者直接從文化沙漠中生長出來的。
第二,關于基督教會同古典文明滅亡的關系,一個極端的說法,是著名的英國歷史學家吉本(Edward Gibbon)所謂羅馬帝國衰亡的主要原因是基督教之說。其實,他所說的基督教所反對的舊宗教、舊文化、舊觀念以及爭強好戰等等,恰恰是羅馬帝國衰亡的原因,所以,如其反對有效,則恰恰有助于延緩羅馬的衰亡。看來,杜蘭的說法更有道理:“基督教的成長,與其說是羅馬帝國衰頹的原因,勿寧說是羅馬帝國衰頹所造成的結果。在基督出現之前,舊的宗教已告瓦解……帝國征服希臘,是道德倫喪之始,至尼祿王時代已敗壞到了極點,而基督教對羅馬帝國倫理道德的重整,頗有裨益……人們對國家漸漸失去信心,并非由于基督教促使其如此,而是因為羅馬帝國為了保全財富而不恤貧窮,為了捕獲奴隸而去打仗,為了奢侈的享受而盡力課稅,不可能把人民從饑餓、疾病、侵擾及貧困中解救出來。……羅馬帝國的滅亡既非由于蠻族之入侵,更非緣于基督教之興起;事實上,在蠻族入侵,基督教興盛之際,羅馬帝國已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了。”[9]
第三,一方面,古典文明的“文明”,是在歷史發展階段意義上,即超越原始社會階段或無文明即野蠻階段意義上的“文明”,而不是在認識和道德意義上的“文明”,換言之,它在認識和道德水平的意義上也包含著諸多的“野蠻”或“黑暗”;另一方面,基督教會雖然不免于當時歷史發展階段中包含的現今看來是認識和道德意義上的“愚昧”或“黑暗”,但是,基督教本身是一種宗教,既不是歷史發展階段中的“文明”,也不是這種意義上的“野蠻”。姑且不論基督教會在事實上保存了古典文明的結晶殘余,如古典文獻的抄本等等,從而為日后教士、文人、學者們發掘研究古典文明提供了條件,最主要的是,基督教作為一種獨特的宗教和精神力量,為新的文明即中世紀的西方文明提供了任何文明所必須的內在動力,并塑造了它的精神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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